畹町:边城摇曳的似水流年

2013-01-28 16:45:56
来源: 时代周报

聂作平

这是一座不起眼的钢架桥。钢铁的桥身和护栏已经锈迹斑斑,桥面的木板色泽深黝,暗示着时间像桥下的流水一样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桥普通,河也普通,不过20来米宽的一条小溪。河之两岸,高高低低的房屋错落起伏,在房屋与房屋之间,一些高大的榕树在热带的阳光下野蛮生长。惟有当你注视到钢架桥正中那条将桥梁一分为二的铁索,和铁索之上用中文和缅文书写的“中缅国界禁止跨越”的警示牌时,你才会恍然明白:这条看上去普通的河,这座看上去普通的桥,它们其实并不普通。它们所处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们不仅是中国和缅甸的界河与界桥,而且,在一去不复返的似水流年里,这个名叫畹町的小镇,曾有过许多鲜活而生动的往事。

彪炳史册的滇缅公路

如同众多因千篇一律而面目模糊的内地小镇一样,西南边陲小城畹町,其市容也同样让人轻易感受到了它的杂乱无序。如果说与内地小镇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这里的人口要比我想象的更加稀少。几条窄窄的小街,一些冷清的店铺,街上懒洋洋的行人,一时间很难让人找到它被誉为“小香港”的昔年的繁荣与喧嚣。

与云南境内那些年代久远的古镇相比,畹町的历史很短,短得不足百年。一位姓杨的老人在当地生活了40多年,他告诉我,因为与缅甸隔河相望,得地利之便,大约在清朝末年,有一条羊肠小路翻山越岭,把畹町和百里外的芒市相连。而畹町,作为这条通往邻国的古老驿路上中国境内的最后一站,慢慢出现了几家茅草搭成的店铺。这几家店铺,主要向来往的路人提供茶水和粗糙的饮食。一直要等到1932年,国民政府下令设置畹町镇时,畹町才有了自己的名字。不过,即便是政府设立的建制镇,畹町也仅仅只有几十户人家,镇子周边三两步,便是草木葳蕤、瘴气弥漫的原始森林,一条清澈的小河将畹町镇和对面的缅甸九谷镇分开。

让畹町这个弹丸之地跃升为小香港的,是上个世纪那场著名的抗日战争。“七七事变”后,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随着东部沿海港口相继沦陷,中国面临无比严峻的局面:国内急需的包括药品、石油和武器在内的各种国际援助无法运抵中国,中国将在与日军的消耗战中因资源匮乏而难以为继。于是,出于战争的需要,一条新的生命线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当时,国际援助通过海运抵达缅甸仰光,再通过铁路运抵缅甸北部的腊戌,但要从腊戌运抵国内的昆明和重庆,必须有一条与腊戌连接的公路。这一刚需,催生出了后来彪炳史册的滇缅公路。

1937年底,滇缅公路途经的20多个县的20多万民工集结到了近千公里长的规划路段上。其时,大批青壮年已穿上军装上了前线,充当民工的大多是些老人、妇女和未成年人。由于大多数路段穿行于崇山峻岭或原始森林,民工们既无筑路经验,又缺少现代工具,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有趣的是,一些参与筑路的未成年人,甚至带着自己的宠物—包括猫、狗、猴子,一同汇入到了筑路大军中。在畹町桥头,有一只巨大的石碾,它就是当年民工们筑路所用的“压路机”。这种重达数吨的石碾曾经在下坡时因巨大的惯性而发生过多起压死民工的惨剧。仰望大榕树下这只无言的石碾,你能感觉到一个逝去年代的挣扎与抗争正在透过时间的潮水扑面而来。

经过八个月的艰难努力,900多公里长的滇缅公路横空出世,成为连接中国内地与外部世界的惟一通道,而畹町,就是这惟一通道的中国一端的终点。我曾经以为,面前这座钢架桥,就是当年中国的生命桥,但查史料方知,原始的生命桥是一座石桥,后来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下荡然无存。现今的钢架桥,已是抗战结束次年所建了。据统计,在滇缅公路建成后的几年间,大量的外援就通过畹町桥进入中国,并沿着延伸于莽莽丛林中那条蛇行的简易公路通达昆明、重庆等地。其运输之忙,竟至平均每分钟就有一辆汽车驶过畹町桥。至于威名显赫的中国远征军的20万将士,他们也是穿过畹町镇狭窄的街道,从那座石制的界桥上跨出国门,深入到南方陌生而恐怖的热带丛林,为了一个国家的命运而浴血奋战,马革裹尸。1945年1月,当滇西抗战取得胜利之际,另一条国际交通线—史迪威公路—建成通车,而史迪威公路与滇缅公路的交会处,也正是畹町镇。与此同时,中印输油管道也取道畹町,直达千里之外的昆明。滇缅公路的重要与繁忙,使得畹町从一个化外蛮荒之地渐趋繁荣:来自内地和东南亚各国的商人们看到了这个咽喉要道的商机,他们穿林海,冒瘴气,千里迢迢来到畹町,以畹町桥为中心,开餐馆、办商铺、走马帮。由于商贾云集,不仅中国银行在这里设置了直属央行的畹町分行,连渣打银行和花旗银行也都在这里开办了分行,而原本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边陲小镇的畹町,这时候由云南省警察局直接管辖。


(二战时,修筑滇缅公路。沿滇缅路附近人民自动参加修路工作,支援前线。  FOTOE 供图)

堪称反哺的回国运动

滇西的腾冲、芒市一带民众,多年以来,就有到东南亚各国谋生的传统。随着滇缅公路建成,那些已经在东南亚各国生活多年甚至多代的华侨们,沿着崎岖的滇缅公路,进行了一次堪称反哺的回国运动:1939年,在著名侨领陈嘉庚的号召下,来自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新加坡、菲律宾、泰国、缅甸和越南等国的3200多名南洋华侨,组成“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抗战服务团”回到中国。这些对故国可能已经不太熟悉的游子,他们是当时十分稀缺的汽车驾驶和维修人才。他们回国后,或驾驶汽车运送急需的物资往返于滇缅公路,或在设于芒市、昆明等地的汽修厂维修汽车,或在车间里、课堂上,培训驾驶和维修新人。这3200人中,后来竟有多达1000人在战争中丧生。今天的畹町,一座为纪念他们而修建的纪念碑巍然耸立于彩云之南的蓝天丽日下。

进入共和国时期后,畹町依然是云南千里边境线上最耀眼的明珠: 1952年,经国务院批准,畹町升格为县级镇,这是全中国惟一的一个县级镇。同年8月17日,畹町批准为新中国首批国家一类口岸。33年后,畹町撤镇建市—这是中国最小的一个市:全市人口仅1万多,市区人口不到5000。在那些老畹町们的记忆里,建市前后的10多年,无疑是畹町最美丽的花样年华,“附近的瑞丽还只有一条茅草屋小街时,畹町就已经楼房林立了。”杨姓老人自豪地告诉我们,当时来畹町做生意的,除了本省人外,还有远自广东、福建的商贾,小小的畹町镇上,竟然有数百家商铺,至于公路两旁的临时摊点,更是不计其数。尤为重要的是,因为是云南最早的一批国家一级口岸,畹町在国际贸易方面也得天独厚:中国的机电品、纺织品、日用百货和药品等大量从畹町出口,缅甸的农副产品、海产品和木材也一批批地从畹町口岸涌进中国。

然而,月盈则亏,繁华之后往往是意想不到的落寞,对畹町这种依靠政策而兴盛的小地方来说,尤其如此。1999年,畹町撤市,并入了邻近的瑞丽—也就是那个此前的发展一直不如畹町的盛产玉石的城市。于是,如同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潮汐一样,街上曾经五色杂陈、充斥着各地商品的商铺日益减少,为了效益而不远万里的商人们要么移师瑞丽,要么回归故里。一度热闹非凡的畹町变得空前安静,即便是曾经熙来攘往的畹町桥,除了偶有边民挑着担子徐徐通过,就只有不多的游客拍照留念。夕阳下的畹町城,街道两旁的棕榈树依旧如同多年前那样笔直高大,老榕树也依旧如同多年前那样郁郁葱葱。但就在这种看上去似乎静止的时光中,岁月,已经流进了新的河床。


(中缅国界畹町桥(中缅友谊桥)。  IC 供图)

国境线上的睦邻岁月

犹记得小学时,音乐老师曾教过我们一首歌,歌词唱道:“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彼此情无限,共饮一江水。江流永不息,彼此共甘美。”那时候年幼,没去细想这首歌的作者为谁,所歌咏之江又在哪里。到了畹町才得知,原来,这首歌的作者是陈毅元帅,所歌咏之江则为流经中缅两国的独龙江—流入缅甸后称为伊洛瓦底江,至于细若银链的畹町河,那是伊洛瓦底江的一条小小支流。当地人津津乐道的一个细节,就和这首曾风靡一时的歌有关。

那是1956年年底,在周恩来总理和贺龙元帅的陪同下,包括缅甸总理吴巴瑞在内的一群政要,并肩通过短短的畹町桥,由缅甸进入中国,前往芒市参加在那里举办的两国边民联欢大会。在中国领导人的外交史上,这大概是惟一的一次步行回国。我们前往畹町时,正值芒市举办中缅边民联欢大会50周年庆典。如今的畹町桥不再是中缅之间的惟一通道,远离主会场的畹町除了几幅红色标语,它和起源于50年前的这场盛会似乎已经没有多大关系。

众所周知,中缅两国不仅边境相连,有着漫长的国境线,并且,中缅两国边境地区的不少民族,其实是同祖同宗的同一民族,如中国的傣族和缅甸的掸族,中国的德昂族和缅甸的崩龙族,中国的景颇族和缅甸的克钦族。相同的民族,相同的语言,相同的生活习俗,再加上犬牙交错的国境线,两国边民的生活便呈现出有趣的相互交融。

在畹町、在瑞丽,隔着窄窄的河水,山水相连的中缅两地边民,他们有着互相通婚的传统。对边民来说,出国走亲戚就像内地农民赶集一样司空见惯。更有甚者,由于两国国境线曲曲折折,边境上便出现了一寨两国甚至一院两国的奇景:与畹町同属瑞丽市辖地的银井寨,寨中立着一方高大的界碑,看不见的国境线将这座村子一剖为二,北面的中国银井寨有1000余人,南面的缅甸芒秀寨有700余人。这条无形的国境线上,除了寨子中的那块界碑外,其他则以凤尾竹、村道、土坡、大树、瓜棚和民居为地标,这些五花八门却又富于平民生活的地标,隐隐串起了一条原本应该戒备森严的国境线。在这里,“偷越国境”是常见的事:中国的鸡可能跑到缅甸去下了一颗蛋,缅甸邻居热情地捏着鸡蛋找上门来;过于茂盛的瓜秧一不小心就把藤蔓伸出了国境,在“异国他乡”结了几个瓜,主人要把瓜摘回家,理所当然地“偷渡”。更奇特的是,靠近国境线的一座水池旁,有一架秋千,正常情况下,秋千在国内,但一旦有人坐上秋千并用力一荡,身子立即飞奔出国—与此相类的是在畹町桥正中,在那方标明国境线的警示牌前,我把头向后一仰,上半身便出了国;再把脚一伸,下半身也出了国。十秒钟内,我就以这种“分期分批”的方式在不通关不验护照的情况下“出国”了。

边民们早已习惯了这种跨境而居的生活。高大的凤尾竹下,热带没有冬天,只有干湿两季的轮流转换,树木们永远苍翠得触目惊心,天空永远蔚蓝得无依无靠。午后一场急雨,减轻了太阳的热量,畹町街头行人稀少,三两个缅甸边民结伴从畹町桥那头走过来,他们的生活在河的对岸。而畹町的命运,在河的这岸。

也许,畹町应该是这样一种地方:无论它的商业是繁荣还是凋蔽,人烟是稠密还是稀疏,街市是热闹还是冷清,它都具有一种长久的魅力。这魅力,既来自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带来的殊风异俗,更来自于因岁月流转而沉淀下来的深厚往事。有了它,畹町就是一个有灵魂的地方;而有灵魂的地方,不论变幻的世事给它带来的是万众瞩目的繁华还是无人问津的落寞,它都是宁静的、安祥的、自在的。

 

热带的礼物

聂作平

畹町的原住民应该是傣族,因为畹町这个名字就是傣语。在傣语里,畹町的意思是“太阳当顶的地方”。这是一个生动而又实事求是的名字:畹町靠近北回归线,属于热带季风气候,一年由旱季和雨季构成。我们前往畹町是在12月,内地此时早已是西风萧瑟的寒冬,但畹町却艳阳高照,烈日当头。和暖的阳光下,凤尾竹连绵过山,大榕树绿荫盖地。

与温带和寒带相比,热带的植物更显得生机勃勃,尤其是一场午间的急雨之后,你能从它们争相生长的姿态中,感受到生命是如此的大气挥洒,无拘无束。充足的阳光和雨水,是热带植物们能够恣意生长的重要条件,而畹町在这两方面都无与伦比:前者,它紧邻北回归线,阳光的充足可想而知;后者,畹町位于西南暖湿气流的迎风坡上,丰沛的降水不在话下。因而,虽然畹町只有区区100多平方公里的面积,但森林之茂密,物种之丰富,都叫人叹为观止。在热带馈赠给畹町的诸种礼物中,有两种礼物值得特别一说。

其一是柚木。柚木是一种名贵树种,又名胭脂木、血树—倘若用手将柚木叶片揉搓,叶片就会分泌出一种血红色的难以清洗的汁液,因而得名。柚木质地坚硬,纹理细腻,且带有一种特别的香味。柚木的刨光面的颜色是通过光合作用氧化而成的金黄色,这金黄色年岁愈久愈加瑰丽。柚木被称为万木之王,价格极其昂贵,是世界上单位面积产值最高的树种。在缅甸和印尼等国,柚木被认为是国宝。在欧洲,柚木常用来制作高档游艇—泰坦尼克的甲板就是用它铺成。

但柚木的栽培并不容易,首先它需要充足的热量和雨水,以及七八百米高的海拔;其次,一棵柚木从树苗到成材,最少也需要半个世纪的时间;第三,在自然条件下,最好的柚木产地每亩也只能栽培1-5棵。物以稀为贵,上世纪80年代以来,柚木传统出口国泰国和印尼都相继停止了柚木原木出口,而我国仅有云南、两广以及福建等热带、亚热带地区适宜柚木生长。在畹町,当地人却告诉我们,这里的国营林场,竟然建成了国内最大的一片柚木基地。在向导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一座小山山腰,眼前这片阳光下绿意盎然的林子,就是面积达3600亩的柚木林。与曾经想象过的柚木相比,眼前的柚木林显得很平凡,如同畹町镇外其他树木组成的林子:翠色欲滴的树叶,枝枝蔓蔓的闲花野草,林间时隐时现的崎岖小径。如果硬要说有何不同的话,那就是柚木特别伟岸,高高的树干笔直地刺向蓝天。这片柚木林引进于1964年,最大的柚木胸径已有80多厘米,每年能提供25吨柚木。25吨听上去似乎挺多,但真要制成家具铺向偌大的市场,不过沧海一粟而已。这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柚木家具的价格总是那么高高在上。

其二是橡胶。作为一种需要高热量的热带植物,在从瑞丽到畹町的路途中,我们不时看到成片的橡胶林。橡胶一词原为印第安语,意为流泪的树。橡胶的原产地在美洲,后来由欧洲人引入东南亚,上世纪之初,橡胶由东南亚引入我国云南、台湾、海南和广西。—其中引入云南的那棵橡胶树,至今犹存,那是在距畹町百里外的盈江县,人称中国橡胶母树,1905年由土司刀安仁从缅甸引种回国。与台湾、海南和广西的橡胶林相比,包括畹町在内的滇西橡胶林纬度偏北,海拔较高,这是其不足,但这里阳光充足,辐射量大,水热同期,再加上不像海南、广西和台湾那样,容易受到台风的破坏,因而也是中国重要的橡胶产地。和柚木相比,橡胶树更加其貌不扬,甚至让人疑心,这些不过碗口粗细,10多米高低的树木,它们真的能为我们提供已然深入到现代生活每一个角落的橡胶吗?我们寻访橡胶园时,园里很安静,排成行的橡胶树看上去有种饱经风霜的沧桑,林间小路上铺满杂草和落叶,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林子深处高一声低一声地欢叫。从橡胶园出来,我们遇到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他是这座橡胶园的主人,他来自四川,从别人手里承包了这片林子。他说他已经有三年没有回过四川老家了。在老家,他的职业是农民,在这里,他的职业仍然是农民,只不过,在老家,他侍奉的是熟悉的水稻,而在异乡,他侍奉的是不熟悉的橡胶。与老家四川山区的贫瘠相比,热带的沃土显然令他满意。他指着橡胶园外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脸上露出了骄傲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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