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天神为你叹息

2011-06-16 06:05:58
来源: 时代周报

一本画册,除了2001年的《国学研究院》算得上创作,十年来他都在写生和临摹中自我满足—退步是不错,逃跑却何必?他用了差不多两万字来做辩词,然而老实讲,即便我努力去理解,仍有七分不明。陈丹青一直知道,并且骄傲自己是缪斯青睐的人,可是他显然没有想过天神为何眷顾于自己。

西闪

读者可以把《陈丹青归国十年油画速写2000-2010》(以下简称《归国十年》)当作画家的身份证明。从2000年回国执教,到2004年递交辞呈,再到2007年正式去职,时至今日,陈丹青一直是公众视野中的话题人物,画家的身份反而成了背景。这或许是陈丹青自己不想要的,也许偏离了他的初衷,但他在某些时候某些场合所说的话、所写的字,对公众起了作用,产生了影响,这笔账终归是要认的。疑问在于另一方—公众为什么认可陈丹青,凭什么相信他的意见有道理,而不是简单的牢骚,平白的叙述?

媒体的引导当然不可忽视,不过另一个理由可能更重要,那就是身份的持久魅力:他27岁时创作的《西藏组画》不仅是他自己“难以改口的标签”,也是公众共有的时代记忆;他18年的旅美生涯不单是个人的积淀,也随着他的思考和文字渐成为读者觉悟的法门。如此权威,所以他对教育体制发言时,人们说:“是”,他批评社会流弊时,人们点头说:“对!”这个理由似乎显得势利,不过谁又能说,它体现的不是公众对权威的日渐稀少且弥足珍贵的信任—假如一个人坚持站在某个固定的基石上说话,人们自然会觉得他的身上体现出了一种责任。困难的是,陈丹青试图站在两块基石之上,而这两块基石间隔着不小的距离。是的,他想履行对公众的责任,哪怕这种被赋予的责任多少显得暧昧。而同时,他还想维系对艺术的忠诚,因为这种自小培养的忠诚令他更觉幸福。

我相信陈丹青自己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那里面有挡不住的诱惑,也包藏着风险。所以这十年间,他努力在两块基石上保持平衡。他感慨“写得太多,画得太少”,也承认面向公众发言意味着被赋予了责任。转过身来,他又自嘲写作类似于杂耍,“并不抵偿本业的荒疏。”他摇晃的姿态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让人心生疑窦,甚而失去信心。

不了解中国美术的现状,我们就无法理解陈丹青的困境有多么独特。就像他看到的,现在的中国,院墙内的绘画早已“僵滞”,院墙外的艺术倒是花样繁多。画家的队伍愈发壮大,真正称得上“绘画”的却日见稀少(《退步集》)。稍加注意不难发现,这支良莠不齐的队伍所遭遇的,正是陈丹青刻意回避的情形。自囿于院墙之内的人,莫不忙于评职称、算课时、接任务,为学生的外语成绩和政治学习操心,为某个官办画院的副院长之职斗个不亦乐乎。这种事情陈丹青归国后领教过:他一个猛子扎进去,用了七年才游上岸。想必他也见识过院墙之外同行的生活。他们中的大部分默默无闻,在荒郊野外租下农户,终日与颜料画布打交道。境遇稍好一些,能凑钱出本合集。若是签到画廊,以一折两折的价格挂上墙去,更有机会被策展人(往往兼任评论家)带领着,南下北上舟车劳顿,最终从三流旅店蓬头垢面奔向展场,与其他同样遭际的人一群群站到记者面前谦卑微笑,已可暗呼幸运。

当然,他们最大的梦想是取代浮在各种媒体之上的那一小拨人。那拨人打扮得像银行家或影视巨头,在各种杂志的封面上滚动播出。那拨人曾经绞尽脑汁,像设计钞票那样推出市场认可的符号。一旦买家接受,立刻大量复制。他们所谓的作品与另一件作品之间的区别往往小于100元钞票与50元钞票的差别。他们幸运,也不幸运。我曾听闻过这样的画家,在酒吧里把自己灌醉,然后痛哭,说十多年来不能画自己喜欢画的东西,因为画商不答应,市场不答应。旁边有人搭腔:“没有人拿枪逼你这么做。” 很难讲,这冷言冷语的人并非不是极想取而代之的人。

如何取而代之?除了技术和运气,大家都想抄捷径。说白了,就是抢夺观念和制造符号。很可惜,这两样东西从来都是稀罕物。所以,观众走进任何当代艺术展,他们在墙上看到的往往只有两种情绪:一种是餍足,另一种是焦虑。这两种情绪,与打折季的超市里,抢到和没抢到白菜的老太太们产生的情绪别无二致。这令我想起陈丹青讲过的一个绝妙故事:十多年前他的一位画家朋友蓄好长发留着胡子,去北京参加当代艺术展。到美术馆一看,坏了,画家们个个均是长头发大胡子。(《多余的素材》)

以上并非当代美术的完整场景。事实上,还有不少人在做他们爱做的事情,享受着不足与外人道的快意。但是,按照时髦的说法,他们不“在场”,故而不存在。于绘画这件事来讲,以“退步”为主张的陈丹青本可以划入此列。然而他不安分,像一本巨大的书,塞入这边书架,却从另一边冒了出来。他没有以退为进的机心,可是其存在无人忽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叫做“非典型不合时宜”。(《退步集续编》)

故而陈丹青的《归国十年》称得上“非典型不合时宜”的书面证明。它足以证实陈丹青步步退却,姿态摇晃,也能借此判断,这个人凭借骄傲的天性,尚不至陷于溃散。他的老同学画家杨飞云在书中坦言,期望看到一个“油画陈丹青”,而不是文化评论、社会批评诸领域的陈丹青。陈丹青则老实交代,即便没有这般“油腻腻的雅号”,他的画家身份也无可抵赖。不过我认为,在这里陈丹青还是小小地狡猾了一把。“身份”这个词太暧昧了:它究竟指的是一种职业,还是某种荣誉?

翻读《归国十年》我时有感叹:这是一个天神眷顾的画家,干着暴殄天物的事。《归国十年》中收辑了几幅陈丹青十六七岁的临摹,还有青少年时期的画像,每一幅都灵光闪闪。再看他最近的写生,依然技艺精湛英气逼人。可他不参展,不拍卖,也就罢了,为何如此刻意,非得把绘画当作自私独享的快乐,与他在言说上的开放态度完全割裂?一本画册,除了2001年的《国学研究院》算得上创作,十年来他都在写生和临摹中自我满足—退步是不错,逃跑却何必?他用了差不多两万字来做辩词,然而老实讲,即便我努力去理解,仍有七分不明。陈丹青一直知道,并且骄傲自己是缪斯青睐的人,可是他显然没有想过天神为何眷顾于自己。他本该充当艺术与公众之间的桥,却成了挡在二者之间的墙。最终,我只能将《归国十年》一页一页地细品,看画家一步步重拾信心,从拘谨走向灵动—他倒是快活了,天神则在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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