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恩怨 三方暗战鄱阳湖

2011-06-02 06:45:31
来源: 时代周报

本报记者 周焕 发自江西南昌、九江

一场始自去年冬天的干旱,一直延续到今年立夏之后,这让鄱阳湖畔5万多渔民如坐针毡,焦灼不安。

杨辉,正是这5万多渔民中的一员。

5月30日下午2时左右,杨辉午觉醒来,光着膀子走出2楼房间,肩上搭条毛巾,端着脸盆走到水龙头前。杨辉身后,是一条南北走向长约2.5公里、高约24米的土堤。土堤东侧,是水位仅有12.5米的湖口县南北港水产场,西面则是裸露着大片湖床长满青草的鄱阳湖。

在水产场工作了20多年的杨辉,早已养成出门观天象的习惯。洗脸的间隙,杨辉不时抬头望望天空。而此时的鄱阳湖上空,万里无云。

杨辉或许并未意识到,长江中下游地区,不知有多少双忧愁的眼睛,也正注视着这片无云的天空。

往年在这个季节里覆盖着鄱阳湖4000多平方公里水域的湖水,早已一步步退缩到低洼处,远远地望着那些裸露在湖床上的干涸的湿地与航道。

在这个干旱晴热的初夏,被称为“长江之肺”的鄱阳湖,正和长江中小游数以千计的湖泊一样,经历着六十年不遇的大旱。

鱼的墓碑

今年43岁的杨辉,从未将自己视为江西湖口人。尽管他在鄱阳湖畔出生,并在此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还操着一口地道的江西话,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江苏常州人。因为,那里是父亲的出生地,他的祖籍。

40多年前,杨辉的父亲在历史潮流裹挟下,背井离乡,辗转来到鄱阳湖畔,成为1000多万上山下乡的知青中的一员。

1979年,已在鄱阳湖畔落地生根的杨父,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客死他乡。他献给这方水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青春,还有儿孙。

父亲离世10多年后,杨辉来到了南北港水产场,成为这里的职工。南北水产场,正是包括其父母在内的20多万湖口人民,在43年前,用三年时间,以一条人工修筑的堤坝,从鄱阳湖中生生拦截而成。

5月30日这天,南北港水产场的水位约12.5米,与历史最高水位相差5.5米,水域面积大概在3000多亩左右,仅为水产场在丰水期最大面积的六分之一。

杨辉的同事、50岁的翟永华粗略估算了一下,去年12月,场里投放了70万斤花白鲢鱼苗和草鱼,加上年底未捕尽的30万斤各种鱼类,在这3000多亩的水面下,约有100万斤鱼类,平均每亩水面聚集的鱼群在300斤以上。

鱼多水少,自然要闹饥荒,这让四周村民有了可乘之机。为最大限度降低减产损失,水产场每天都有人驾船到湖中投放六七吨饲料,并四处巡视,将那些躲在湖汊里偷鱼或钓鱼的村民劝走。

驾船投放饲料这种体力活儿,一般都由年轻职工来干,年长的翟永华上班时所做的工作,就是“收收拣拣”,管理仓库,顺便登记考勤。

“我们现在还保留着毛泽东时代的样子,基本上还是在吃大锅饭,我们场的全名依然是国营湖口县南北港水产场。” 翟永华翻出一本考勤簿,“上下班时,我们都要在这里签到,一次不签扣2天工分,一天工分100块钱,2天200块,加上夜班补助10块,要扣210块。”

水产场现有在职工人六十多人,分成两班,每天四处巡视并投放饲料,夜间留宿其下属的3个港口。这里的惯例是,上两天两夜的班,可休息两天两夜;每月发放200多元钱,作为职工上班期间的生活费;年底收获后,按照一定比例以人头平分当年利润,作为全年工资。

去年收成好,水产场出产鲜鱼700万斤,由于鱼价高,厂里职工年平均工资都在4万左右。翟永华有33年工龄,领到4.2万。“也就是这两三年工资才涨起来,前年才2万多,2003年和2004年1万多,90年代更少,5000左右。”

翟永华现在唯一的愿望,是再干几年,多挣点钱帮未成家的儿女在湖口县城买新房。但这并无可能,因为明年他51岁,按照水产场不成文的规矩,年过50岁的职工就该内退了,内退职工每月可领260元的工资;60岁正式退休后,他就只能靠社保过日子了。

杨辉还可以在水产场工作七八年。也许是幼年丧父目睹母亲拉扯兄妹三人时的艰辛,女儿出生后,他放弃了二胎生育指标。如今女儿大专毕业,虽然没有找到工作,但少了一笔教育支出,他倒也没有多少经济负担。

在堤坝北端,有一个连通水产场和鄱阳湖的铁闸。锈迹斑斑的铁闸,未能严丝合缝,水产场中的水正透过闸口与堤坝之间的缝隙,无声无息地淌入鄱阳湖东面,在干涸的河床上汇成一汪浅滩。

这条改变了鄱阳湖面貌的堤坝,曾经改变了杨辉、翟永华们的生活,让他们从农民成为渔民,但却改变不了他们最终的命运。离开水产场后,他们仍将和附近的农民一样,依靠社保度过余生。

如果干旱持续,同样无法改变的将是,那些搁浅在堤坝西侧鄱阳湖浅滩水草丛中的鱼类的命运。

已经干涸和濒临干涸的湖床上,干枯的鱼类残躯随处可见。同样干枯的水草丛中,不知谁用两堆乱石分别支起两块扁平的石板,远远望去,就像两座鱼的墓碑。

江湖“恩怨”

南北港水产场,位于鄱阳湖的西北端。

若杨辉站在隔断水产场与鄱阳湖的土坝上,向西远眺,鄱阳湖可一览无余,大片干涸的土黄色湖床后,是一片窄窄的湖面,约4公里外,被苏东坡名为“彭泽小孤山”的鞋山孤岛,兀立在水天交接处,清晰可辨。

鄱阳湖古称彭蠡泽、彭泽、彭湖或彭蠡、官厅湖,位于江西北部、长江中游南岸,湖盆由地壳陷落、不断淤积而成。北朝郦道元考证,鄱阳湖“自隋以前,概谓之彭蠡。炀帝时,以鄱阳山所接,兼有鄱阳之称”。

彭蠡泽形成于漫长的地质运动中,距今约1600多年前,古长江南移侵夺赣江古道,致使彭蠡泽淤积,长江遂分泽为南北两大水域,北部即现湖北、安徽诸湖,南北为现鄱阳湖雏形,是为长江对鄱阳湖的“再造之恩”。

如今的鄱阳湖形似葫芦,南北长110公里,东西宽50-70公里,北部狭窄仅5-15公里。夏秋丰水期,九湖连为一体,“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这一千古名句,描写的正是鄱阳湖之秋。冬春枯水期,水落滩出,形成9个独立的湖泊,和广袤无垠的湿地草滩,河槽逶迤其间,形同草原;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湖区内沙山起伏,绵延十余里,勾勒出一幅水乡沙漠的奇观。

在水利水文工作者眼中,“襟三江而带五湖”的鄱阳湖是中国最大的淡水湖泊,属于过水性、吞吐型、季节性的湖泊,是长江水系及其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枯水期内,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修水等五大水系 (简称五河)及博阳河等支流来水, 正是经鄱阳湖的调蓄后,由湖口为长江“补血”。而长江一旦发生洪水,鄱阳湖则以4000余平方公里、300多亿立方米的博大胸襟,为长江分洪解忧,削弱洪峰对沿岸地区的威胁。

在长江流域治理、开发和保护中,鄱阳湖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故有“长江之肺”之说。

而对于生活在鄱阳湖畔靠水吃水的渔场职工来说,杨辉和他的六十多名同事,基于自身立场,对于长江和鄱阳湖之间的“江湖关系”,却有着另一番的诠释。

和农牧民一样,渔民最期盼的就是天遂人愿,风调雨顺,最担心的是大涝大旱。

干旱季节里,若长江水位过低,鄱阳湖内的一湖清水则会从湖口注入长江,滚滚东逝,致使渔场因水量不足减产。即便旱季时三峡大坝加大放水流量,为长江中下游解渴,但这些经由湖口注入鄱阳湖的水量,依然只是杯水车薪。

“伤肺”之忧

从新建县城乘车前往南矶乡,最后10多公里的路程上,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满眼都是无边的黄绿色湿地草滩。间或,会有一两个即将干涸的水洼,未死的将死的已死的菱角蔓,在泥沼和残余的水面上摊开叶蔓。成群的水牛,聚在沼泽边安详地吃着青葱的水草;响成一片的鸟语声中,一群群鹤鸟,从眼前翩翩飞过。

置身此处,会有一种身处大草原的错觉。往年,从5月入夏到10月立秋,这近半年的时间内,这些草滩湿地,连同公路一起,被淹没在鄱阳湖下,出入南矶乡,得从邻镇蒋巷南昌大桥码头处,乘坐班船,行走约12公里的水路。即便是2007年那场严重的旱灾,鄱阳湖湖口水位只有12.02米时,到南矶乡仍然是需要乘船。

但今年去南矶乡,直至6月1日,车辆依然可以像冬春时节一样畅通无阻,干涸的湿地草滩横无际涯。

5月21-23日,江西省出现较强降雨,全省平均雨量38.5毫米,三峡大坝开闸放水,鄱阳湖东南部水位有所上升,但旱情仍然严重。

除了大旱这一主因外,鄱阳湖沿岸的人们和部分专家认为,三峡工程蓄水后,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鄱阳湖与长江的“江湖格局”,而这也是鄱阳湖旱情的成因之一。

中国地震局地质研究所研究员高建国认为,三峡水库的建成与运行,打破鄱阳湖原有的吞吐规律:每年10月三峡大坝蓄水期,泄流量剧减,而此时正值江西省枯水季节,鄱阳湖急需江水补充,但结果是,非但得不到补充,反被长江低水位拉空。每年5月末至6月初,三峡水库为腾空库容应对即将到来的主汛期,加大泄流量,但此时却又是江西省主汛期,赣江等五河来水与长江来水在鄱阳湖狭路相逢,互相叠加抬升湖区水位,加重了鄱阳湖防洪负担。

为此,高建国建议,若要在三峡工程运行的大背景下,恢复鄱阳湖吞吐功能,必须通过湖控工程来调节水位,与三峡工程互为补充。

高建国所说的湖控工程,正是江西省近百年来的梦想。湖控工程最初的设想,脱胎自孙中山的《建国方略》,即在鄱阳湖上筑坝蓄水,打通粤赣水上航运通道。因多种原因,此设想一直未能如愿。

最近几年,鄱阳湖枯水期提前并延长的趋势日趋明显,江西省筑坝蓄水的热情再次高涨。

江西筑坝蓄水的意图,引起长江中下游地区其他省市以及环保主义者的警惕和忧虑:筑坝蓄水势必延长鄱阳湖换水周期,降低其自净能力,伤及“长江之肺”;同时,筑坝蓄水也将影响下游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供水安全;另外,鄱阳湖区的湿地植被和越冬候鸟也会因此受到影响。

在强烈的质疑和反对声中,江西被迫作出妥协,决定舍坝建闸,并增加自然保护区保护工程,以保护鄱阳湖湿地,继续为候鸟提供越冬场所。  

据江西省知名水文专家、鄱阳湖水文局水沙室主任闵骞介绍,鄱阳湖水利枢纽选址定在鄱阳湖入长江通道最窄之处,即在星子县的长岭与都昌县的屏风山间,修建一个由108个水闸组成的水利枢纽工程。

工程建成后,将交由长江水利委员会统一调度,采取“调枯不调洪”运行方式,汛期保持江湖相通,发挥鄱阳湖分洪作用,在枯水期则关闸蓄水。闵骞称,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目前已上报至国家发改委。

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最终是被搁置,还是能付诸实际,目前尚未可知。但自鄱阳湖形成之日起,这场在自然规律与人为因素双重影响下,几乎波及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暗战,远未终结。

混战中僵持不下的战争三方,江、湖、人,能否在遵循自然规律的前提下,通过公平博弈,趟出一条江与湖、人与湖、人与人和谐相处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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