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恋黛玉之美,不忘内乱气象

2011-05-12 06:38:34
来源: 时代周报

喻血轮是唯美的语言鬼才,《林黛玉日记》出版于1918年,当时喻血轮才27岁。这是民国白话文学史(或半文半白时期)最早的日记体小说,也是近代泛红学写作的一个实验小说标本。虽然鲁迅对鸳鸯蝴蝶派一直反感,并称此书“它一页能够使我不舒服小半天”。五十年代的理论界甚至将其训斥为“庸俗拙劣的小说”,但这些话并不能有效地抹杀它脱胎于文言的幽美和缱绻气息。

杨典

丑年岁末,当在京城最后一场冬日飞雪,煮酒读书时,我意外地收到一位本素不相识的文友眉睫先生寄来的书:喻血轮《绮情楼杂记》。眉睫大约是因年前偶然读到了我的《喻血轮辞海》一诗,便主动寄来了这本新版旧书,此事让我感激不已。而喻血轮这个名字,也迅速将我带回到上世纪90年代初,那些在前门西半壁街幽居的韶光中。

那时,我在胡同昏暗的老屋里寂寥闲暇,潜心展卷。心情阴郁时,便会徒步从前门大街一直走到琉璃厂,其间大约有半小时路程。上世纪的琉璃厂旧货繁杂,民国书刊与古籍堆积如山。对任何痴迷墨海者,皆是一个绝佳的去处。我是在一排降价书的缝隙里,偶然第一次看到吴醒亚批本《林黛玉笔记》的。我首先不是被林黛玉,而是被作者“喻血轮”这个奇怪的名字所吸引(因“血轮”本为道家词,古人将血内气泡化为之血球,称为“血轮”,一滴血或一粒红白血球,称“一血轮”。医学上,上下眼睑链接处也叫血轮,即隐约涵有“血泪”之喻)。打开一翻,喻文字之萎靡惊艳,更让我爱不释手。于是立刻买了。此人近代文学史从来不提,我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疑虑:这是不是一本伪书?因这书是新影印的所谓清人“古籍”,而一个清朝文人又怎么会写这种类似意识流的日记体小说?在封面和扉页上,都堂而皇之地标明喻血轮是“清人”,生卒年不清楚,前言里还说其“工愁善病,喜读红楼梦”之类,语焉不详。

后来才渐渐知道,这是一个被历史几乎完全遮蔽在黑暗里的人。

至今,很多书中仍然没有准确介绍作者。其实喻家世代书香,出过很多人物。如祖上与桐城派渊源颇深的喻化鹊、喻文黎,以及喻血轮的兄弟、写过《喻老斋诗话》之喻的痴等。喻的痴在1951年,便被“不明真相的革命群众”枪毙了。类似喻血轮这样的旧文人,自然也只好亡命海岛,了却后半生了。况且大陆在50年代之后,对旧民国白话小说文献的忽略何等干净,当然没有他的立锥之地。

喻血轮(1892-1966)本为湖北黄梅人,是近代鸳鸯蝴蝶派早期作家之一。1911年,他也曾参加辛亥革命,学生军。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追随吴醒亚为秘书,连续几十年在国民党宦海中沉浮,也是一位有名的报人。写有诸如《芸兰泪史》《林黛玉笔记》《蕙芳秘密日记》《西厢记演义》《悲红惮翠录》《名花劫》《双溺记》等长篇小说,以及《秋月独明室诗文集》,比较为人所熟知。1949年天翻地覆,喻血轮赴台,并写下了《红焰飞蛾》《绮情楼杂记》《忆梅庵杂记》等书。他直到1966年才去世。

喻血轮是唯美的语言鬼才,《林黛玉笔记》出版于1918年,当时喻血轮才27岁。这是民国白话文学史(或半文半白时期)最早的日记体小说,也是近代泛红学写作的一个实验小说标本。虽然鲁迅对鸳鸯蝴蝶派一直反感,并称此书“它一页能够使我不舒服小半天”。上世纪50年代的理论界甚至将其训斥为“庸俗拙劣的小说”,但这些话并不能有效地抹杀它脱胎于文言的幽美和缱绻气息。正如我们不能以白话、通俗或“小资”等浅薄之标签,便将早期民国汉语的实验作品盖棺论定了一样。我相信,如果仔细研读过此书的人,虽然知道其为刻意模仿《石头记》的口吻,但张爱玲、胡兰成或周瘦鹃等又何尝不是呢?即便是拿它和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之细腻相比,也未见得一无是处。而在空前激烈、残暴与革命的年代里,这种美自然是不合时宜,常会遭到“文学烈士”鄙视的。因19世纪以来,中国文人便流行一种怪癖:即总爱争先恐后地标榜文学的社会责任。殊不知烈士之形成从来与社会学无关,而是心学。或用明人袁宗道常引朱氏之言:“真正英雄,从战战兢兢中来。”

在我看来,中国文学人物中第一等激烈人,并非李逵之流,而是林黛玉。因莽夫流血皆是一时的,而黛玉之血泪,则是点点滴滴,无时不流,无漏不尽,直到死去。此为“觉有情”而忍受之“长痛”,是比关老爷刮骨疗伤更具神性和耐力的事。且那些总是叫嚣得最凶的文学匹夫,结局却往往意外地无趣。

从这个意义上讲,20年代的喻血轮和所有民国官僚一样,出没官场,遍历战火,是对这片大地太多的死亡、烈士或血腥有所见证的一代,他岂能不是一战战兢兢之激烈人?岂能不懂社会责任之意义?只是他懂得语言的张扬不如语言的内敛更有力。喻血轮后来所著《绮情楼杂记》便是这样一本书。书中不乏北洋怪事、辛亥风雷、军阀八卦、遗民趣闻;他以稗官野史的笔法,阐述了民国百态,不过皆从一个侧面去表现。如林琴南、张之洞、李鸿章、张佩纶、熊希龄、叶德辉、胡汉民、梁启超、吴佩孚、黎元洪、张勋、景梅九、苏曼殊、马君武等名流逸事,到中国空军逸史、革命和尚、老虎的笑话、陈布雷的诗、伍廷芳的灵魂学、汉奸二王、地狱内阁、登龙术、寒山碑、复兴石、三海鱼、腐化记、汉口惨案、签字机器,乃至晚清奇僧、慈禧学琴、定庵赌癖、蔡钧诗史,以及民国人物之名娼、怪杰、诗丐、茶丐、招亲、杀妻、巧联、宿孽……真可谓蔚为大观,不一而足之袖珍百科全书也。

虽迷恋黛玉之美,但对天下内乱气象,喻血轮亦从未忘记。

但这种不忘,却并非执著记忆,而是类似孔子所谓“游于艺”之不忘。如喻血轮在该书《自序》中所言:“(作者)滥竽报界可二十年,浮沉政海亦二十年,目之所接,耳之所闻,知道了许多遗闻逸事,野史奇谈。譬如看戏,看见过好戏,也看见过坏戏,看见过文戏,也看见过武戏……孑然一身,每于风雨之夕,想起这些故事,恒觉趣味弥永……虽私家记述,不足以付史亭,然酒后茶余,亦可资为谈助。”

从笔记文学传统观之,喻血轮此书一部分自然是继承了《世说新语》乃至唐五代如《酉阳杂俎》或《朝野佥载》等古籍的传统,一部分也因此书本为旅居台湾后所著,便除故国记忆外,也流于道听途说之滥觞。但此类文字,清末民初时的确不少,如袁克文之《辛丙秘苑》等。纵然如此,其挑剔时政之幽默、捭阖旧史之风骨,仍历历可见。

譬如其中记载章太炎调侃日警。填调查表时云:“职业:圣人。出身:私生子。年龄:万寿无疆”;或记载妓女陈怡红因屁股大而肥美,故被称为“臀后”;或谈“蚌帅”倪嗣冲死时,躯体缩如小儿,谓系梅毒作祟,堪称“奇疾”;甚或谈胡适讽刺杨杏佛为大鼻子之打油诗,此篇不长,可引如下:

鼻,为五官之一,位置虽无大异,形状却有高低不同。有所谓隆准、悬胆、竹节、鹰钩诸名称。旧说人之胚胎,鼻先受形,故称始祖为鼻祖。今世生理学家似无此说。曩在沪被刺之杨杏佛,鼻最大,胡适尝为诗嘲之曰:?“人人有鼻子,独君大得凶,直悬一座塔,倒挂两烟囱,亲嘴全无分,闻香大有功,江南一喷嚏,江北雨濛濛。”此形容大鼻,可谓尽致。胡氏作诗,向为白话,惟此系五言律句,虽类似打油,而韵味甚佳,从知胡氏固善调侃人也。昔宋刘贡父,邃于史学,与司马光同修《资治通鉴》。其为人疏雋,不修威仪,鼻踏,眉脱,为状甚丑。苏东坡素与善,尝赠以诗曰:?“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壮士兮守鼻梕?”此亦诙谐有趣。

文虽不长,但画龙点睛,掌故与时事兼而有之,实自由挥洒之笔法也。

窃以为身兼报人、政客、鸳鸯蝴蝶派作家和诗人的喻血轮,其黛玉之嗜,或被“烈士们”看不上,但《绮情楼杂记》却是一部真正的“辞海”,读之让人忘倦。在人生阅历上,喻血轮虽一直追随吴醒亚从政仕途,但最终一事无成。且也有颇多伤心事,如他29岁便尝到了丧妻之痛。其妻蓝玉莲(笔名喻玉铎)著有《芸兰泪史》《芸兰日记》等书。后来喻血轮编有一册《孤鸾遗恨》纪念之。此二人作品在大陆皆长期湮没无闻,皆为读书人之憾事。今日读眉睫先生整理的有关喻血轮年谱,不知缘何,也只写到民国十八年(1929年)为止,喻血轮当时才38岁。这之后的历史,便模糊不知了。赴台后,他除了写作《绮情楼杂记》之外,还有着怎样的生活?这成了大陆读书人暂时不晓得的一个空白。

或许这空白也是美妙的、惬意的,仿佛他真是一位文学之“清人”似的。尤其难能可贵之处,是这世界满是批判时,他却在担当柔情和平常心。

这平常心,是一切对前朝遗民之有所思。正通过了他的留白、虚无和零星片断,历史也有了鲜活的气象。以至于掩卷之后,每当忆起这位骨子里有魏晋风度的弄潮儿,哪怕他后半生真的是庸碌无为,失败暮气,也因其文字—即从黛玉口吻的幽雅缱绻到民国奇谈的风雷之声,得到了拯救。近代文学史必有他的地位。因他那激烈与柔肠并存的性情,确为那个充满火药味和口诛笔伐的年代,平添了一丝传统士人的香艳霸气。再退而求其次,或许这也是“下士立言”的必要性和读书人内心最后的尊严了罢。

本网站上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文字、图片及音视频),除转载外,均为时代在线版权所有,未经书面协议授权,禁止转载、链接、转贴或以其他 方式使用。违反上述声明者,本网将追究其相关法律责任。如其他媒体、网站或个人转载使用,请联系本网站丁先生:news@time-weekly.com

相关推荐
时隔三年,天津银行再分红!今年一季度公司营收、利润实现双增
盒马创始人侯毅意难平:十年老兵,梦醒新零售
从500亿缩水到9.2亿,新华基金专户捅了多深的窟窿?
世界读书日 以书为媒,共赴一场文化之约
扫码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