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民与土地

2011-01-13 03:36:56
来源: 时代周报

书中认为如果土地私有化,会出现较多的土地食租群体,作者只是提出“目前既不必也不应还不可能养活这样一个庞大的土地食利集团”,这样的观点是否源于对地主阶级仇恨的意识形态?食租群体的大量出现究竟对社会有什么危害,何以中国当前不能出现大量的食租阶层?书中并没有加以详细论证。

澜清

多年以来,我国中学历史教科书里围绕土地所有制有一条核心叙事线索,勾勒出一场朝代更迭与土地问题的轮回:土地兼并—小农失地破产—民不聊生—农民起义—改朝换代(人口减少)—人地矛盾缓和—人口增加—土地兼并。土地私有制在这一循环画卷中被描绘为万恶之源,土地所有制是国人心中解决农村各种问题的核心关键。近年来,随着农村改革的不断深化,农村土地制度又进入到新闻媒体、学者和国家政策部门的聚光灯下。论辩的两极中一方认为应该施行农村土地私有化,或者是给予农民较为固化的土地使用权;另一方则反对土地私有化,坚持农村土地的集体所有制,保证村集体具有一定的调整土地利益的权力。贺雪峰教授是反对土地私有化学者中的一人,新著《地权的逻辑—中国农村土地制度向何处去》(以下简称《地》),为这一争论提供了更多的思考点。

《地》书主要对土地私有化倡议的几种观点进行了驳斥。首先是高地价问题。我国城市发展与扩展的速度惊人,城市地价和房价被急速推高,城中村或者城市周边地区农村的土地价格也随之不断攀升。因城市扩大、工业发展和交通道路等建设需要向农民征地在今天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常事,某些城市周边土地在拍卖中到达了每亩上百万元的高价,失地农民通常可以由此获得一笔数目不菲的补偿而一夜暴富。部分学者和政府官员有鉴于此,认为应该给予农民更大的土地权利,农民一旦拥有土地所有权,农村土地就可以自由流转,则农民可以通过出让土地而迅速致富,缩小城乡差距,加快城市化进程。《地》书对此种观点进行了有力驳斥,认为我国幅员辽阔,土地价格是和土地的所在位置密切相关的,并非每一块土地都可以卖出高价。作者在湖北省京山县调查的结果是每亩地价在2000元左右,全国的相当农业地区也不过3000元,这个惊人的差距说明沿海和工业发达地区的地价不能代表中国大部分农村地区的土地价格。即使实行土地私有化,大部分农民也不可能因此改变生活水平低下的状况。另一方面,《地》书认为城市周边高昂的地价恰恰是因为国家对土地的垄断造成的,如果土地私有化,放开土地市场,市场上的建设用地供应量将远远大于需求,最终导致地价下滑,农民也将无法从中受益。同时,政府也无法从房地产开发中获得收益来推动城市建设。中国的地价和房价在这里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经济学问题,还是一个政治和社会学问题。

支持土地私有化的另一个主要理由来自与农村土地相关的纠纷与上访。在土地征用之中的巨大利益诱导了诸多纠纷与冲突,因为农村土地是村集体所有,部分村干部也在其中利用手中的权力谋取私利。一些学者就此认为应该强化农民个体的土地权力,弱化集体的土地权力,这样就可以减少因为征地过程中的纠纷和腐败,然而《地》书中认为有三类矛盾与征地相关,不对此有清楚的认识,就容易给出治病的错误方案。在一般农业地区,也存在与农户承包土地相关的许多纠纷。这些冲突和纠纷都引发了大量的农民上访事件,一些学者认为这些与土地产权相关的冲突都是土地产权不清晰所致,如果土地农户私有化或者接近于所有权的长期、完整的使用权,则农民可以利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不会发生大量上访事件。《地》书按时间轴对不同时期农民上访的主要原因作了分析,说明了农民上访不是仅仅将土地私有化就可以解决的,这是一个较为复杂的“土地政治学”,有较多的历史和社会背景。书中强调,如果弱化村集体,将导致农村公共品的供给出现极度困难,加速村庄凋敝。作者列举三个案例:湖北荆门农村家家户户建小水利设施,河南汝南县2007年夏季的涝灾,河南开封县段木舟村农田改种速生杨事件,说明村集体是村庄公共品供给的最直接的提供者,当其被弱化后,村庄内部的集体事务无法开展。当前条件下,如土地完全私有化,村集体就几乎散失所有可以动用的资源,失去做坏事能力的村集体,也意味着同时失去了做好事的能力。

如果支持土地私有化的观点一如《地》书中转述的那样简单粗糙,那《地》书的反驳无疑是极其成功的。但此书成书时间仓促(作者在后记中自述初稿在2个月中完成),也使得书中论辩的火药味较浓,而学术性略弱,论证上也存在一些不够严密之处,以下试举几处。

城市内或周边农村的土地存在巨额级差收益,在贺雪峰看来,这笔巨大的利益应该归国家所有,因为这笔收益的原因只是因为土地的地理位置,并不是农民的劳动导致了土地的升值,《地》书中没有对此观点进行足够的论证与解释。现实生活中,显然有很多收益并不来自直接的劳动,法律同样认可不违法的“运气”收益,以增值是否由所有者劳动作为是否合理收益的根据,恐怕考虑欠周。从操作性角度来考虑,此标准也难以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加以具体规定。进一步,《地》中认为如果土地私有化,会出现较多的土地食租群体,作者只是提出“目前既不必也不应还不可能养活这样一个庞大的土地食利集团”,这样的观点是否源于对地主阶级仇恨的意识形态?食租群体的大量出现究竟对社会有什么危害,何以中国当前不能出现大量的食租阶层?书中并没有加以详细论证。

《地》书中对农村土地所有权的三种理想情况进行了分析:第一种是集体拥有完全所有权,可以自由处置村庄的所有土地;第二种是土地村集体所有,农户有相对稳定的使用权;第三种是土地完全私有,村集体散失所有土地权力。对第一种类型,作者只是简单地说“不存在,也不合理”,却并没有给出不合理的原因。从书中的其他论述来看,似乎是因为假如村集体拥有完全的土地权力,就可以把土地租给出价高者,使外来资本和人员进入,但因外来力量对村庄没有认同,则导致原有的村庄共同体解体。即使这样,论证也缺乏说服力,城市是流动性很大的社会,但是我们也发现不同城市有不同的生活风格,城市中的外来者一样可以融入而形成自我归属感。

在讨论农民对土地权力和户籍的需要时,《地》书以实地调查发现,“农民其实并没有很强的土地产权意识,他们更多地是要求土地利益占有的公平公正”、“农民并不关心户籍问题”—以此论证农民不需要更多的土地权力和户籍平等也同样缺乏说服力。这正如医生不能完全以病人的主观要求来下药一样,农民主观上需不需要是一个问题,客观上需不需要又是一个问题。农民现在意识不到土地权力的重要性、城乡户籍制度的歧视性,并不意味着就不需要作出制度上的改变。

当然,《地》书仍然给今天中国的农村研究带来了很多重要的启示和需要进一步研究的问题。第一,中国的农村并不是一个农村,农民也不是一种农民。今天我国农村的发展水平极度不均,发展路径和面临的问题也各个不同,不同地区的农村社会组织也有不同。当前农民身份的确定主要根据户籍是否为农业户口而定,但是由于工业和城市的发展,大量农民离乡务工,农民群体也大体可以分成三大类,纯农户、兼业户(同时从事农业和非农业生产)和非农户,他们的情况和利益诉求都有较大差异。

其次,社会科学的理论命题是要通过经验材料来加以证明或者证伪的,而不是反过来。在社会科学中,无论定性还是定量的经验实证研究,都已经发展出了一套较为规范的研究方法。如果我们不能遵循研究方法进行实地研究,只坐在办公室进行理论推导,恐怕得到的结论还是难以符合实际—毕竟今天的社会科学还没有发展到物理学的水平,可以做到理论和实验研究相对分离。

近代以来,中国长期面对亡国危险,国人危机感重重,总希望一招救中国。今天,部分学者又试图以土地私有化这一招解决中国所有三农问题。从组织社会学的角度而言,不存在尽善尽美的组织模式。从经济学常识来说,有限理性导致了人们解决问题时服从满意原则,而不是最优原则。

贺雪峰在此书中反对土地私有化,是基于中国农村目前的政策和状况。但作者并没有讨论在何种程度上可以实行土地私有化。换句话说,我国是否在所有情况下都不能实行土地私有化?书中并没有加以否定,这是研究可以进一步展开之处。

《地》书中指出,中国农村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结构性问题,取决于我国在世界经济格局中的位置。中国需要大力提高工业水平,生产附加值高的产品:第一,工业发展可以吸纳更多的劳动力,使城市化进程自然过渡;第二,城市居民的消费水平提高,可以使农产品消费的质和量都得到提升;第三,带动城市的第三产业发展。但是作者似乎忽略了几种可能。表面看来,大田作物的需求量是固定的,农业发展产量提高会使农作物价格下跌导致农民增产不增收。但发展农业不仅意味着提高产量,也可以是提高质量,如果考虑到这一点,农业发展就可能对农民产生有利的结果。我们可以在不同地区栽种同种作物的不同类型,适应不同类型消费者的需求,另外还可以多种植一些高品质的大田作物。一般而言,高品质的作物产量要低,这时候农民就有可能既增产又增收。

《地权的逻辑》出版,提醒大家关于中国农村土地制度的讨论不能再仅仅停留在对农村的一知半解之上,在土地私有化问题上,希望论战双方都能在经验材料上提供出更多的细节,使讨论更加精细化。


《地权的逻辑—中国农村土地制度向何处去》

贺雪峰 著

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

2010年10月版

350页,3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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