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多斯之踵

2019-08-14 16:07:16

来源: 时代周报

迅速崛起的草原“迪拜”鄂尔多斯，有着与经济迅猛发展不成正比的现实难题。

希腊神话英雄阿喀琉斯有一个致命要害，那就是他的脚踵。而迅速崛起的草原“迪拜”鄂尔多斯，也有着与经济迅猛发展不相适应的现实难题，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将困绕这座城市的阿喀琉斯之踵彻底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本报记者黎广发自鄂尔多斯

当正午的阳光铺洒在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时，即将降落的航班开始提醒乘客们添衣。这是2011年元月的北方大草原。正午零下21摄氏度的气温，比往常都要低，许久以前下过的积雪，有些地方还没来得及融化，于是斑驳地依附在广袤的大草原上。

2011年1月9日，已是鄂尔多斯国际那达慕运动场（以下简称那达慕运动场）坍塌后的第25天。这座投资接近十亿人民币的地标性建筑，在施工结束不足半年时，其西边的钢架顶棚发生了坍塌，但这样的消息，并没有使草原上的人们意外。

神速那达慕

据《成吉思汗石文》记载，公元1260年代，每年7到8月份之间，各个部落首领会聚集在一起，为表示团结和祈庆丰收，都要举行一次大忽力革台（大聚会），直到元明时期，射箭、赛马和摔跤成了大忽力革台的固定形式，此后，蒙古族人将这三项运动称为那达慕。

直到今天，那达慕仍在继续，2010年8月11日至8月18日，首届国际那达慕大会如期在这片大草原上举行，地点就在鄂尔多斯伊金霍洛旗的车家渠村，而此时的那达慕运动场，才刚刚开始兴建不足半年。

据时代周报记者了解，为了更好地打造鄂尔多斯的城市品牌，并迎接首届国际那达慕大会，当地在2009年开始决定兴建伊金霍洛旗那达慕运动场。根据当地政府的计划，那达慕运动场选址在伊金霍洛旗车家渠村，总用地面积133.3万平方米，其中运动场看台部分建筑面积约3万平方米，青少年活动中心建筑面积4.1万平方米，其他附属建筑约4000平方米。并且全部采用混凝土和钢结构建设，当时工期要求在2010年6月30日竣工。

然而伊金霍洛旗属于寒冷地区，在每年的3、4月份，气温平均在零下十几度。因此在2010年，那达慕运动场开工时，已经到了5月份。

2010年6月5日，宝冶集团举行包厢筒首根大板梁吊装仪式，这被认为该项目钢结构安装开始进入攻坚阶段。

2010年7月22日，随着一重达150吨的罩棚被吊向空中，那达慕会场钢结构罩棚合龙，比前期预设的7月25日合拢节点提前了3天。这意味着，从开工到完工，一个运动场的项目建设周期仅有105余天。

施工进度的加快，其动因始于当地政府希望那达慕运动场能在2010年国际那达慕大会上派上用场。

2010年6月23日，内蒙古自治区副主席刘新乐，带领全区第七届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组织委员会和鄂尔多斯国际那达慕大会筹备委员会成员单位负责人，抵达鄂尔多斯国际那达慕大会会场。据媒体报道，视察时，刘新乐提出各施工单位要加快施工进度，保证工程质量，注意施工安全，确保会场建设在国际那达慕运动会前完工。

令人惊奇的是，在那达慕召开前，运动场的主体工程竟然基本完工，混凝土看台以及钢架结构的顶棚也已雏形初现，部分区域已经满足举行那达慕大会的要求。

8月份的草原于是就在伊金霍洛旗沸腾了，世界各地的蒙族人见证了这一工程的神奇进度。当人群散去，那达慕运动场工程继续施工，直到2010年12月5日极寒的天气来临，工程进入冬歇期。

可12月15日凌晨1点35分，一声巨响，那达慕运动场西边的钢结构顶棚忽然坍塌了。此时负责整个项目监理的项目临时总监崔捍东意识到大事不好，第二天天一亮，他便赶往事故现场做调查。很快，他便被刑事拘留。

坍塌之谜

2011年1月7日，伊金霍洛旗副旗长王美斌公开表示，那达慕主会场发生的塌落是一起施工质量事故，未造成人员伤亡。王美斌介绍，赛马场看台跨度约580米，分为东一区、东二区、中央区和西区。塌落事故发生在西区，据时代周报记者1月10日现场目测，坍塌的长度超过了100米。

据王美斌解释称，事故的原因是由于去年11月中旬，用于罩棚钢结构焊接的２４个支撑柱开始卸载，由于西区看台钢结构罩棚部分焊缝存在严重质量缺陷，个别杆件接料不够规范，遇到近期骤冷的天气，钢结构罩棚出现较大收缩而发生塌落。

为此，当地的司法、纪检监察机关已经对5名相关责任人依法采取刑事拘留等强制措施。

事发当天，在事故现场调查事故原因的崔捍东也成为这5名被刑拘的责任人之一。

7天之后，他重获自由。“唉呀，这事我该咋说呢，有苦衷啊！”现年57岁的崔捍东是内蒙古博瑞工程项目咨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博瑞公司）那达慕运动场项目的总监，在“出来”后不久，便患上了呼吸道的疾病。1月11日，他在对时代周报记者讲述事故原因的时候，不断地咳嗽。

据悉，博瑞公司主要负责项目建设过程中的监管工作，通过招投标，博瑞公司是唯一对那达慕运动场主体建筑施工的监理单位，“作为总监，拆除工作还有很多的方案都要我来处理，所以关了6天以后，就把我放出来了。”崔捍东说。

据崔捍东向时代周报分析，导致事故发生的原因一共有四个。其一是工期太紧，由于当地要求必须要在那达慕大会前完工，“所以这逼得我们没有办法，另外一个问题是，实际上直到今天，工程整体的设计还没有完全完善，北京市建筑设计院设计的图纸，到现在还没有通过会审。”而对于王美斌所称的骤冷天气，崔捍东也表示认可。“出事的那天，气温从零下十几度骤降到了零下24度，这对钢筋的结构会产生影响，因为材料的韧性和拉力都会衰减，导致钢筋的脆性增大。”

最后，崔捍东含蓄地说，“我们对所采用的钢筋，依据国家的检测办法，进行了3%的抽样检查，但实际上，仍有97%的钢筋由于对方也出具了国家认定的鉴定书，所以我们只能相信那些钢筋没有问题，但实际上，材料是否合格，事故调查方面的人还在探讨，至于这个结构的设计是否合理，我说不清楚，但我相信有人能够说清楚。”说到这儿，崔捍东笑了一下。

对他说的这一问题，这一工程承建方，中国冶金科工集团有限公司下属的上海宝冶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冶宝冶）的项目经理朱文峰（被刑拘的另一人，剩下三人分别为中冶宝冶负责技术和施工的人员）向时代周报表示认可，但其表示，在事发时，地表的温度为零下24度，但实际上气温已经达到了零下30度。

鄂尔多斯式项目

“我们只是负责整个项目的立项和审批，其他的工作我们并没有参与。”伊金霍洛旗宏泰城市建设投资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宏泰公司）的一位副总经理向时代周报记者解释。

在此前的报道中，宏泰公司被广泛认为是那达慕运动场的建设单位。然而据记者多方了解，宏泰公司属于伊金霍洛旗政府的独资企业，那达慕运动场是由鄂尔多斯市牵头，伊金霍洛旗投资，宏泰公司只是进行项目立项招标。而中国建筑获得了该项目的总包，在中国建筑的招标中，中冶宝冶集团中标进行项目的建设，瑞博中标进行项目的监理。

但蹊跷的是，尽管这一项目在2010年5月份已经动工兴建，但查看中国建筑网站上显示的内容却发现，中国建筑的中标时间为2010年6月17日。对此，伊金霍洛旗城建局的倪振君书记向时代周报表示，这个工程之所以在进度上如此紧迫，是“因为区领导在2010年元旦左右曾提出来要修建那达慕这一项目，为此，鄂尔多斯就此开始进行项目的选址等部署工作”，据倪振君补充，这一项目最终的投资金额之所以还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是因为工程太急，一边依据没有经过会审的设计图纸施工，一边追加投资，因此导致了投资金额究竟是多少，到现在都还没有定数。”

这一事实，也间接导致了当地政府对这一事件善后处理的姿态。据此前媒体公开报道，中广网记者白宇曾在当地采访中遭到多次阻拦并被扣留2个多小时，会场附近公路入口的治安检查亭甚至要求白宇脱掉羽绒服检查其是否吸毒。尽管白宇最终见到了当地的宣传部副部长巴图德力格，但对方表示，不让拍照是上面的要求，不让报道是因为这么大的工程出现了事故担心影响不好。而时代周报记者在体育场附近采访时发现，为了阻止人员入内，有相关人员封锁了周边的8条主要干道。

为此，时代周报记者也致电伊金霍洛旗副旗长王美斌，但王美斌拒绝回答相关问题。

草原上的迪拜

事实上，在鄂尔多斯，兴建类似的工程并不止伊金霍洛旗的那达慕运动场，此前名噪一时的“鬼城”，也坐落在鄂尔多斯的康巴什地区。

伊金霍洛旗政府的一名官员向时代周报记者表示，自西部大开发以来，鄂尔多斯地区除了本身拥有大量的矿业资源外，还获得了很多政策的支持与优惠，特别是在“十二五”期间，国家发改委将鄂尔多斯定位为国家能源战略基地。

因此在新世纪、特别是2006年之后，鄂尔多斯的财政收入开始呈现激增的状态。“但是在短时间内聚集的财富，并不意味着我们鄂尔多斯人能够有能力很好地支配它们，恰恰是一夜暴富的心态，让大家的心态都开始变得和以前不一样。”这名官员用了一个极端的例子来解释这一情况，“比如我们这里有个别人突然间有了100万，他会用80万去买一台车，这就是说，一夜暴富的心态在逐渐膨胀。”

据《鄂尔多斯年鉴》显示，2000年的时候，鄂尔多斯的GDP仅为150亿，8年之后即狂飙到1603亿。而2009年，初步估计可达2100亿元。但在这一背景中，鄂尔多斯的居民仅有160万人口。

因此在2009年12月初，内蒙古自治区副主席连辑在第八届中国企业领袖年会的开幕式上曾豪气地宣布，鄂尔多斯的人均GDP将超越香港。此后有数据显示，鄂尔多斯人均GDP已经接近15000美元，超过了上海和北京。因此，鄂尔多斯拥有了一个称号—“沙漠中的迪拜”和“中国的迪拜”。

之所以用迪拜来形容鄂尔多斯，也是因为迪拜有大量的能源资源，而成为巨额财富的拥有者。而在这一前提下，许多超常规的行为便时有发生。

早在2008年，当地就举行了一项“鄂尔多斯100”的行动，从世界各地邀请来100名顶尖建筑师，设计并建造100栋别墅，别墅建造在鄂尔多斯最繁华的老城区东胜以南一片新开发的土地上，南部隔水与鄂市的康巴什新区相望。

而康巴什新区正是人们所称的鬼城，之所以称之为鬼城，也因为当地政府虽投资170亿建设，但却人烟稀少，因此得名。

支撑当地财富如此迅速积累的主要产业，来源于当地的矿产。在这片86752平方公里（超过两个海南省的面积）的土地之下，坐拥中国六分之一的煤炭储量（3667亿吨），这相当于50个大同煤矿，165个抚顺煤矿。此外，当地的天然气储量占全国三分之一，羊绒产量占全国六分之一，而稀土的储量更是世界第一。

在鄂尔多斯当地，以矿业发展致富的“老板”不计其数，此前一份统计数据显示，鄂尔多斯拥有价值500万元以上的宾利、劳斯莱斯、迈巴赫等豪华车约10辆，百万元以上的卡宴、宝马、奔驰、路虎等有近3000辆，此外，每100户城镇居民拥有私家车28辆，也就是说，平均每5个人拥有1辆私家车。

对此，一位伊金霍洛旗政府官员向时代周报记者表示，由于思想观念难以挣脱束缚，因此对于贫穷了一辈子的人来说，忽然拥有了巨额财富，会导致心态产生微妙的变化，“因此鄂尔多斯也在极力地扭转这一行为，因为对于一个资源型的城市发展来说，山西在资源开始衰竭的时候，转型成为了政府最头疼的事，而鄂尔多斯正走在山西发展初期的阶段，如何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只有通过时间和政策的导向慢慢调整。”

1月11日腊八节，伊金霍洛旗街道上满是开着豪车迎亲的队伍，距离他们不远，正是那达慕在拆除的运动场，对于这个至少造成3000多万元损失的项目，喜庆的人并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