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之香和不可能之香

2010-12-02 00:34:56
来源: 时代周报

他在题为《纯诗》的演讲最后说:“纯诗的概念是一个达不到的类型,是诗人的愿望、努力和力量的一个理想边界。”不可能之香也大概如此。不可能之香,是可能之香不断去接近,去梦也似的触及的伟大理想。

陈东东

2004年我头一回到西藏,由好朋友贺中认识了优格仓·龙日江措先生。那次在西藏将近半年,优哉游哉,很多时候,我就随贺中和江措各处转,寺庙、歌场、街巷、大野、茶园、雪山、酒吧、湿地、宫殿、神湖、人家、草原、商铺、河滩、餐馆、夜市、帐篷、云天……不一而足。有几趟,我去了江措的优格仓企业,它的主体是全手工、以天然原料制作藏香的工厂,所以,也不妨称之为现代化的巨型藏香作坊。除了参观怎么造藏香,我们去那儿,主要为了吃江措做的菜。记得他做过一道牛头和一道牛尾,好得无以复加。离开的时候,江措总不忘送给我几盒他的优格仓出品的藏香。后来回上海,我不时就会燃起一炷。

在西藏,就像在上海,我每天都闻到无数种气味,以至于对许多气味已经不敏感,不再觉察它们对鼻腔的诱引,嗅觉受体细胞似乎也忘了将过于寻常的信息通过神经纤维发送给嗅小球去激活僧帽细胞传递给大脑……不过,在西藏,酥油的气味、牦牛的气味、酒的气味、青草的气味、无人区闪耀的雪山的气味、少妇们保存在身体里的少女的气味、大殿里阴翳的气味、海拔5000米以上的稀薄空气里也许仅属于真空的纯粹虚无的气味,却总是让我难忘。这些气味的神奇就像西藏黄昏时晴空的那片蓝,是仅属于西藏的可能—记得有一天在雅鲁藏布江畔我碰到一个画家兼背包客,他指着傍晚7点半的天色说:这在咱们那儿只能是不可能。江措烹饪的牛头和牛尾,也正是仅属于西藏的可能,从火中升起的那股肉香和调料之香,对于嗅觉,却差不多接近了不可能。

真正有着不可能之香的则是从西藏回来后我不时燃起在面前的一炷。六年以后,借着优·敏芭芬芳之旅再到西藏,除了重温那些仅属于西藏的可能,我又一次带回了来自优格仓的优·敏芭藏香。点起藏香的时候,你知道,从它袅袅的烟云弥散开来的无限透明里,那异香、那仅属于西藏的可能之香以外,还有,不,更有着仿佛从无限轮回的往世、此世甚至来世中提取的一个超越和了脱的香之绝对,香之至境。它是隐匿在藏香纤细的身形里的吗?要么,它在藏香被点燃之际如火花一样闪现;或许它保持在香灰里面,即使灰已经失去了藏香的身形,它也还保持……当可能的香气芬芳了时空,我所嗅得的,是芬芳时空里的另一重时空,是被芬芳打开的另一重时空—那会是有如百合般一层层展开的一重重时空,为了让一个对于香气的嗅觉之追忆、遥念或幻想,可以一直行进下去,去接近,去梦也似的触及那个不可能。

制作藏香的可能的配方,从丁香、麝香、广木香、降香、安息香、乳香、甘松香及藏红花、草红花、草果、冰片、甘草、肉豆蔻、小杜鹃、唐古拉青蓝、紫檀、诃子等等美好之中,意图提炼和升化不仅被你我嗅得的正在一朵烟云里扩展和消逝的自然和人性之香。要是去注意一下譬如岗仁波齐圣味和香巴拉清风这样的命名,那么,要以配方去企及一种终极的、闻所未闻的神界之香的灵感和殚精竭虑之思,就可以被想象。而那正是不可能之香。燃起在我面前的每一炷具形具体的优·敏芭藏香,出于尝试了又尝试,终于但也只暂且合宜的配方,也更出于一个也许对凡俗而言不免疯狂,但颇为哲学和诗学化的意念—那不可能之香,保证着可能之香,因为不可能之香作为一种超现实的绝对和至境,为可能之香的被造就,提供了方向和标准……这的确可以用保罗·瓦莱里纯诗的观点来比拟,而且,可以这么设想,一炷藏香从生成到燃尽,正贯彻了保罗·瓦莱里的纯诗理论。因为,他在题为《纯诗》的演讲最后说:“纯诗的概念是一个达不到的类型,是诗人的愿望、努力和力量的一个理想边界。”不可能之香也大概如此。不可能之香,是可能之香不断去接近,去梦也似的触及的伟大理想。

一炷藏香至此还没有全部燃尽,它无限透明的烟云深处,又会有新的时空展开。从对它的品味,从那些意识的信马由缰,我企图剪辑我的体验,那或许是文字断续的烟云,偶尔呈三显如下的形态—

一朵优·敏芭藏香烟云的六句

【唵】
不可能身历的世界,不可能传诵的宇宙,是否也不可能在一朵祯祥的烟云间看见?
【嘛】
当这朵烟云永恒了时空现在有如不可能,它的缭绕,是松绑开来的世界去幻化不可能的世界;它的缥缈也缥缈宇宙,却又以它缥缈的反面,呈显不可能超逸的宇宙。
【呢】
那仿佛的,一炷形象依然的灰,维持着生死轮回的形象;不可能的形象则抽象为烟云,而烟云之灰,也曾经悬念升起的烟云。
【叭】
烟云之外的缭绕和缥缈正在散尽,不可能继续去永恒时空现在,烟云里看不见的一丝又一丝灵芬气息,是否让不可能足以被嗅得?
【咪】
气息所密藏的无限不可能,恰好是万众之灰无从企及那邈然之真,邈然之真却并非不可能,就像烟云递送的灵芬气息里还有那不可能的真之邈然—众生之灰,坍塌于自我依然的形象……
【吽】
而那并不是,众生之灰了脱了自我依然的形象吗?

作者系知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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