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在故乡被流放的尤利西斯

2010-07-22 08:47:29
来源: 时代在线网

有很多背井离乡或海外漂游的诗人,比如张枣、北岛;也有人今日虽已返回故里、早年却都经历过迁徙、远离,比如柏桦—于坚却从未有过离开故乡昆明的念头,除了以游客的身份作暂住的旅行。他说:“父母在不远游。”又说:“可能我比其他人都笨,我缺乏那种飞翔的翅膀,所以我只能呆在昆明。”

有人称他“云南王”,他说那是“被大师”;但至少他是“云南通”,一双脚登上云南不知多少高山,行遍云南大小河流,国际知名旅行指南书Lonely Planet撰写云南卷,都找他采访心得。

自从17岁时第一次看见金沙江,于坚便对河流产生深深迷恋,终于,他用三年行走、两年写作,为一条河献上了一本书:《众神之河—从澜沧到湄公》。于坚从河的源头一直走到入海口。就像多年前关于诗他那句著名的说法“拒绝隐喻”一样,他依旧陶醉于寻根溯源,“我觉得我不仅仅是从语言上回到源头,在地理的现实中我也要回到源头。”

访谈的地点,约在昆明西坝路上的创库Loft,这里是昆明最“潮”的艺术社区,创立时间甚至早于北京798。于坚褐色锃亮的光头,静静等在茶室院子的阳伞下,圆硕而醒目,同样醒目的,是他塞进左耳的助听器。幼儿时注射链霉素导致的弱听,以及十年工厂生涯中噪音对听力的进一步损害,使他与世界之间更多维持着“看”的关系。写作,他同样依托着“看”,“我的诗在某种意义上就很像纪录片,只不过是诗性的纪录片。”

他本身也是一位纪录片作者,影像作品《碧色车站》、《故乡》都作过几次小范围放映。他不愿意过多地谈及这些,因为始终觉得摄影机带有某种类似枪炮的侵略性,拍过了心里总有些歉疚的谦卑。其实影像的剪辑,对诗人于坚而言也是“词”与“词”的连缀,《碧色车站》就像他用摄影机写了一首长诗,有杂沓的行人的脚,有月夜里窗外的树影。

也许就在这个年底,于坚的摄影展会在北京开幕,“设想的是,纪录片、摄影和我现场的念诗结合在一起的活动。”这些年他着迷于寻找一种“通”的状态,就像古代的“文人”,他说:“古代的作家是什么都可以写,从碑铭到简章到散文到诗、词、赋,20世纪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在文学艺术上越来越变得小说、诗歌、散文这么专业起来。我想重新回到‘文’这个概念,它不是小说的不是诗的不是散文的也不是戏剧的—但同时又都是。我想写的是那种,既是视觉的也是语言的东西,在一个具体的文本里,它既是诗的,也是非诗的。今天这种状态下,说大一点,你必须要把新的媒介也加到写作里面。”

他打了个比方:“诗书棋琴画,那么现代社会它的内涵肯定是会改变的,你不一定还弹琴,你可以换成诗、书、摄影、纪录片这样的组合是吧。”

城市还听得懂我说的昆明话

时代周报:很多诗人成名后都离开过故乡,你是少数一直留在故乡昆明的人。

于坚:我也有短暂离开昆明的时候,到国外,到外省,但都只是旅游者的身份。虽然我没有离开昆明,但实际上我也被流放了。我是一个在故乡被流放的尤利西斯,我觉得这种命运,比你自己到外面去流浪再回来还要悲壮。我虽然人在昆明,但是我已经不认识这个地方了。故乡现在已经不是一个记忆的载体了。对我来讲,幸存的故乡可能就剩下汉语了吧,汉语里面我的母语:昆明话。

我为什么要住在昆明最后的理由,已经不是地方的理由,只是因为那些和我的记忆有关的人,我的父母、熟人还住在这个城市,是因为这个城市还听得懂我的口音,仅此而已。被迫的没有流放这个动作的流放。在写作上,从回忆到写作,要有一个与时间疏离的过程,这个过程过去是时间的积淀,现在疏离是由被动的流放完成的。是其中没有时间,世界从空间上摧毁了你记忆的载体,就像是一场车祸,醒来后故乡已经不见了,我的写作成了一件拼命要想记起车祸以前的故乡一种失忆症。

时代周报:你对城市化的进程有特别的关注吗?

于坚:城市化在中国是以一种暴力的方式进行的。现代化进入中国,关于现代化的思想准备并没有完成。人民并不知道现代化意味着什么。我们的宣传只是讲现代化提高生活质量的这一面,忽略了它为20世纪整个西方哲学一直批判的那些方面。在现代化的早期,中国人对现代化是欢呼的,包括我,欢呼现代化也有对“文革”时代生活世界噩梦的逃离,希望一个现代化的中国能把我们从“文革”那种可怕的噩梦里解放出来。就是在这样的欢呼里,我们忽视了对现代化的全面的认识。30年后,当现代化已经在中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我们才逐渐发现负面的东西。

我搬了好几次家,但以前的搬家都是自愿的,从集体宿舍搬到20平米的房间,又从20平米的房间搬到50平米的房间,再从50平米搬到100多平米。到100多平米的时候,我觉得可以停下来了,人对安居乐业的要求已经满足,但是已经停不下来—你不搬,这个时代要继续搬下去。这个时候“搬”已不能阻挡。从理性的呼唤现代化的“搬”,到现在我觉得已经完全是非理性的,变成经济的需要,经济的需要和人的需要是两回事。货币的需要在今天已经变成压倒一切的需要,这个社会只能疯狂地跟着搬,没有力量能够控制。

凯鲁亚克《在路上》太小儿科

时代周报:最开始是什么驱动你去沿澜沧江—湄公河的旅行?

于坚:我从小生活在云南,云南本身就和大地、自然,和多民族的文化有种血肉的、天然的联系。云南人和中国其他地方的人不一样,我们不太需要所谓“多元”的教育,这个对我们来说不是一种观念。不像内地,你需要被告知除了汉族以外还有其他民族。从小你在昆明街上走,就会看见各民族的人进城来赶集,周围的人也是各种各样的民族,他们的生活方式、穿的衣服跟你不一样,说的话你也听不懂,我小时候以为世界就是如此。另外云南本身就是个和自然非常密切的地方,五千年的文明在这个高原上的影响比较稀薄。文明和自然比较之下,人更亲近自然。

17岁时第一次看见金沙江。本来以为高原就是无边无际的山,忽然看见巨大的峡谷,下面河流滚滚,给我非常震撼。后来我就对河流有种非常深的迷恋,只要有机会,云南的河流我都要去走。

我想,这些河流,有一条我一定要从它的源头走到入海口。因为我在写作上追求从隐喻后退,回到语言的本源,那我觉得我不仅仅是从语言上回到源头,在地理的现实中我也要回到源头。到哪里我都喜欢寻根溯源。年轻时我曾打着火把穿越岩洞。

还有早年受马列主义的影响。马列主义某种意义上是革命的、行动哲学,强调身体、实践,而不是书本上的理论。我们年轻时读《马克思的青年时代》,革命者年轻时候都是要锻炼身体,准备将来被敌人抓住时绝不出卖同伴。受此影响,我年轻时特别喜欢运动,游泳、登山、远足,都是经常干的事。

时代周报:听说你现在出行还是常骑自行车,很少坐车?

于坚:我这一代人都这样。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实际上影响是各种各样的,对有些人是教条主义的影响,但对我们年轻一代,我们只看见马克思哲学里那种浪漫主义的激情,对生命原始野性的召唤、行动的部分。

前两年格瓦拉和凯鲁亚克的《在路上》非常风行,我很吃惊的是这一代人怎么会觉得他们是神圣的英雄。我认为我就是那样的人,我整个青年时代就是那样生活的。我看《在路上》,觉得太小儿科了。凯鲁亚克跑到孤独峰上呆63天,那云南多少山峰我登上去过?我们年轻时经常在大地上野营,野营对我们来讲是很自然的事,虽然那时我们没有什么登山工具、设备,我们去就带一块塑料布,自己背着脸盆、锅,在湖边燃一堆篝火,经常被蚊子、跳蚤叮得浑身青肿,觉得这很正常。所以读了凯鲁亚克《在路上》,我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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