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将《人•岁月•生活》第一、三部借来”
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的《人·岁月·生活》，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传说。它的翻译出版时间，跟伊里亚·格利果里耶维奇·爱伦堡写作这套书的时间差不多同步。等到1964年，爱伦堡杀青其共分六部的长篇回忆录，它的作家出版社版中译本，也已出到了第四部。不过，当时，这套书的中译本是“内部发行”的，在“内部发行”前面或后面，有没有还印着“供批判用”四个字，我不知道。据说，那个年代里，它是“黄皮书”和“灰皮书”—只有真的翻了身，做起翻身者主人的特权阶层才能接触到的一些读物—中的一种。它的封皮是黄的还是灰的，我也不知道。至今，我没有见过“黄皮书”和“灰皮书”。
头一回，是一个被我的大学同学戏称为“美国娘舅”的北京诗人，告诉我有《人·岁月·生活》这么一套书。诗人很年轻，戴着上世纪80年代初电视热播的《大西洋底来的人》里的男主角戴的那种蛤蟆镜。而我更年轻，才刚二十岁，大学一年级，也开始写诗了。那就是在80年代初。伴随《人·岁月·生活》和爱伦堡来到我耳际的，是北岛、毛头（即多多）、芒克这些名字，是白洋淀、地下沙龙、70年代这些地点和时间。
二十五六年后，我在《收获》杂志上读到北岛的这么一些话：“我们至今都不知道，是哪只手浑水摸鱼，在这套专为高干阅读的内部读物（即所谓黄皮书）中，选上包括《人·岁月·生活》在内的近百部世界文学的现当代重要作品的。后来赶上文化革命的混乱，最终落到我们手中。我常为我们这一代感到庆幸，若没有高压和匮乏，就不会有偷尝禁果的狂喜。……在高压与禁忌的年代，《人·岁月·生活》成了我们窥视世界的秘密窗口。”
这正是“美国娘舅”曾以更为传奇的语调说起过的他听来的故事。“美国娘舅”和后来北岛讲的故事里，都曾提到送字条“跑书”（这个词或从那时电影院间的“跑片”而来）。其情形，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清楚，没有经历的也能想象……
现在插在我书柜里的《人·岁月·生活》，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出版说明说，为了即将出版这套书的中译本第五和第六部，特再版曾以作家出版社名义印行的第一至第四部。想来那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是两个名头，一个单位。这个版本的《人·岁月·生活》，深蓝色的封面，书名分成三行，框在黑、白、黑三个矩形里面。封底的一个括号间，还是有“内部发行”的字样。1979年版的《人·岁月·生活》，我甚至也没有找全，只有第一部和第三部两本，但是因为买来时夹在其中的一张纸条，这两本书堪称文物—
1988年夏末，我在北京的一家中国书店里寻得这两本《人·岁月·生活》，花了人民币1块钱买下。本来，以我当时购书的“整体主义”倾向，一定非全套足本不买。上世纪80年代流行出版丛书，我也曾有点儿发痴地常常会把整个丛书都买下来。所以，先看到书架上立着一、三两部《人·岁月·生活》，我拿下来稍翻了翻，叹惜未能足套，没有打算买下。然而再翻一下，一张折叠起来的稿笺露了出来。打开这页纸看，是那种红双线信笺，抬头印着“延安大学稿纸”，纸上分蓝墨水钢笔和蓝圆珠笔，写着两个字条：
芒克
毛毛：
请将《人·岁月·生活》二本书交国强，我有急用。
再会
毛头
10．23
毛头：
请将《人·岁月·生活》第一、三部借来，欢迎来我家做客。
10．30
毛毛
我看了有点儿惊奇，更有了惊喜。这明显是一张诗人间“跑书”的字条。芒克和毛头（即多多），是70年代成长起来的地下诗歌圈里的重要人物，如今都已是著名诗人了。他们后来成了我的朋友，而那时我却还不认识他们。那个毛毛，或是芒克当年的女友吧。国强则应是阿曲强巴，另一个北京的诗人。
因为这张字条，我买下了《人·岁月·生活》。可是因为只有一、三两部，我到现在也没有读全爱伦堡的这套回忆录；而又因为已经买下了这两本旧书，后来看到崭新出版印制讲究公开发行的《人·岁月·生活》，我竟然就再没有将它们买下的欲望了。实在的，我那天在中国书店里花那1块钱的重点，在这张写着中国诗人自己的“人·岁月·生活”的“跑书”字条。它夹在旧版不全的《人·岁月·生活》里，已不仅是对“人·岁月·生活”的回忆和见证。这张字条的来历（它后来并没有被当事人确切地回忆起来），它混进一家旧书店里，以便让一个后进诗人打开，见识，又过去许多年以后，再又被这个后进诗人打开，让其中写字条的前辈诗人重新见识，感叹不已……不就是“人·岁月·生活”本身？
作者系知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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