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生:并不存在一个所谓的“中国模式”

2010-06-06 20:36:11
来源: 时代在线网

在美国,黄亚生是一个谨严的机构知识分子,回到中国,则成了一个“好争辩”的公共知识分子。同时,他也鼓励更多人去争辩,因为不争辩的结果是,错误的观念慢慢成为流行的谬误。

接受时代周报采访中,黄亚生驳斥了关于“中国模式”的种种经不起推敲的说辞,辨析了怎么重新界定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经济道路,反思了当下正在进行的中国经济发展方式转型中的政府角色,并表达了对中国经济现状和未来的深深忧思。

“中国模式”只是“中国人做”

时代周报:在当下,“中国模式”可以说是一个热词,你能否阐释一下你所理解的“中国模式”?

黄亚生:在成功方面,中国和其他国家是一模一样的,并不具备所谓的“中国模式”。第一,是社会投资。比如基础教育,消灭血吸虫,消灭赤脚医生,建设农田水利工程等。第二,是经济改革。这是市场化的成效,和别的国家没有太大区别。第三,从政治上来看,进行了渐进的改革,地方政府自己约束自己的权力,避免对市场经济的过度干涉。

而中国不成功的地方在巴西也能找到,所以也不能说国家干预不成功是中国的特点,在其他很多国家也是不成功的。我也不觉得中国实行了东亚的模式,我们不要老把中国跟东亚在政治上相提并论,韩国30%的人口信仰天主教,教会是完全独立的;台湾地区有农会,有各种各样的NGO,在当时的威权政治下,还是有一定的民间空间的。从经济上来讲,也不能说是东亚模式,而是越来越像拉美模式,贫富不均,这是东亚没有出现的问题,但拉美出现了。

所以从好的方面来讲,中国经济发展迅速的原因其他国家也有;负面的东西,中国有,别的国家也有,我想不出中国很特别的地方。“中国模式”就是中国人在做,这也许是唯一可以往“中国模式”上套的地方。

时代周报:最近连续发生了一系列有广泛社会影响的事件,有评论认为这些事件表明了“中国模式”的破产,你怎么看待这种人们常说的“中国模式”的内生问题?

黄亚生:“中国模式”的缺陷早就看出来了,其特征就是GDP高速增长,但是人均收入增长得很慢,另外就是政府在经济社会中的作用,它只关注经济,不关注社会,很多社会的成本推向了家庭和个人,富士康员工跳楼事件就是它的一种极端表现。

有人就说中国政府是很关心民生的。这种说法的逻辑缺陷在于,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政府说自己关心的是“民死”,追求的是“民死”,如果说所有的政府都在关心民生,那就没有必要讲了。所谓的“中国模式”,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它有一种隐含的意思,就是说这是中国特有的东西,别的国家没有。对于关心民生,其他任何国家都是这样,这并不是中国独有的特征。

去年,俄国的GDP降了7%,虽然它也有一些罢工、冲突,但是整个俄国社会是比较平稳的;印度过去几年的GDP平均增长速度只有2%,但人家也这么过来了。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比那些国家都不稳定,因为中国需要8%的增长率才能保持跟别人一样的稳定。假如有两个学生,一个学生学习10个小时,就能得A,另一个学生要学习100个小时,才能得A,你说这两个学生,哪一个聪明?人家负7%的增长率也能维持稳定,而你要正8%才能勉强维持稳定,你说哪一个更稳定?

时代周报:中国的经济是出口导向型的,由于金融危机,外部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升值对中国而言是不是真的会像一些学者讲的那样,对中国经济是更沉重的打击?

黄亚生: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这种模式下,对中国经济是有打击的。首先,因为中国创造就业比较成功的是广东这些出口型企业,从就业方面来讲,升值对中国是有一定打击的。而一些人讲的升值会促进消费,我想根本达不到这种目的。因为进口这些产品没有最终消费,而是生产用的中间产品。它实际上可能会刺激出口,因为中国很多企业都是来料加工,升值以后可以降低进口的成本。其次,它也会刺激房地产,房地产需要钢,钢需要铁矿砂,中国是不生产铁矿砂的,升值等于降低铁矿砂的进口成本,也就提高了钢铁行业的盈利。

在我看来,升值是一个技术性的政策方面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体制方面的,在现在这种体制下,升值能不能达到促进体制完善的目的还不清楚。我觉得,政府本应该利用过去这一年半的时间做很多体制内部的改革,然后再升。但我看不到任何的迹象,用升值来促进体制改革。另外,从技巧上来讲,政府要注意操纵升值的办法,政府应该造成一种升值的预期,让诸如广东的这些企业有一段时间去调整,不能搞“突然袭击”。从这点上看,我是非常不赞成政府过度干预的,因为只要有这种预期,企业家自己会调整。

“促转变”不能成政府投资行为

时代周报:如果想更好地理解现在,必须回溯过去。该如何理解自1978年以来中国经济改革的历史变迁?

黄亚生:在国内外学界还有一种对中国发展非常错误的看法,即认为过去30年是一个整体,我认为应该要把中国改革分区段来看。在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中期,实行的模式基本都还符合市场经济的发展需求,主要是推动自下而上的渐进式的改革,有很多自发的衍化,很多创新是民间自己做出来的,政府虽然没有体制上的制约,但官员有一种自我制约,不干出格的事情。

从经济上来看,分水岭是1993年的财税改革。在我看来,中国的这种不可持续的模式,在1998年以后愈演愈烈,大规模的“铁公鸡”破坏产权方面的改革,国家集中力量去做这些事情,现在我们要承担这种后果。90年代后期到现在,国家资本主义模式愈演愈烈,现在到了巅峰,也就十几年的时间。如果中国模式到两年以后持续不下去了,那从年数来看,跟巴西过去是一样的。现在出现一些极端的状况,就说明这种模式已经走到了尽头,如果不进行修正,就会出现很大的问题。

时代周报: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在提“促转变”,温家宝也指出了中国经济的“两难”困境,你是怎么看待的?

黄亚生:提出“促转变”基本上是一种行政命令,一种国家手段。现在中国所缺少的讨论应该是政府应该不做什么,而不是政府应该做什么。一旦强调政府要做什么,就会进一步地刺激投资。比如要建立一个新的城市,这个城市是节约能源的,要把老城市毁掉,这个事情谁来做?都是政府来做,但是有没有弊端?显而易见,可能会带来新一轮的结构性问题,这本质上还是路径依赖。

广东关于 “改变增长方式”的提法我同意,但是接下来就应该谈我们为什么走上了这条路,然后再讨论怎么去转变。政府不向民营企业提供资金,所以它只能做劳动力密集型的产业,它的经营成本过高。另外,资金大规模地向国营企业倾斜,国有企业都是资源密集型的企业,另外,城管限制了服务业的发展。

如果不去讨论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走上这条路,那得出的结论还是政府应该转变,政府应该支持这个或那个产业,劳动密集型产业应该被转变等等,如此还是一个政府投资行为。

时代周报: 你的文章中也曾指出过,“我们的政府不去做它擅长的事而去做它很不擅长的事。”

黄亚生:对,这次金融危机,本来政府可以借机检讨一下,为什么中国老百姓收入这么低。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短期的办法,就是进行大规模的收入重新分配,但是注意不能用传统的办法,要提防政府截流,否则效果不会很好,我们可以借鉴巴西的经验。巴西政府是很不错的,他们一直在解决收入的问题,中央政府直接把钱打到老百姓的账号里面,中间不会出现地方政府的截流、盘剥等情况。另外还可以通过减少个人所得税调整收入分配格局。

民间社会发达是广东的亮点

时代周报:广东“40条”强调产业转型,界定了政府“有为”与“无为”的方方面面。

黄亚生:我最近几年都会到广东来几次,政府基本还是在放手,现在的“40条”是改进的方案。广东作为经济发达地区和改革开放前沿,地方政府还是善于调整自己来适应现实,而不是让现实来适应自己,这在中国体制里是非常不容易的,说明地方政府意识到问题所在,并且能够抓住重心,以开放的态度来应对广东当前的社会现实。上世纪80年代,一位高层官员说过一句话,他说:“当农民不赞成我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不应该觉得他们的水平是怎样的低,觉悟是怎样的低。我们应该想一想我们做这些事情是对的还是错的。”

时代周报:中国经济现在到了一个必须调整和转型的关口,广东作为前沿,有没有可能率先实现顺利的转型?“中国模式”是饱受质疑,那么,有没有可能以广东为试点,先行做出一种“广东模式”?

黄亚生:过去有些地方就想要移植广东的成功经验,但是最终发现不行,移植过去的仅仅是技术层面的东西,而经济发展,需要一个强劲的民间社会的支撑,内地很多地方还是不具备这样一种开放的民间社会。我们不要小看了广东这种极具市民文化的民间社会,它是广东经济的亮点,也是支撑经济发展和得以适时转型的重要基础,这个弹性空间使得经济结构的调整会相对顺利,减少不必要的阵痛。

时代周报:那么,从全国通盘来考虑,我们应该最警惕的是什么问题?

黄亚生:通胀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我看到德意志银行的马俊写的一个报告,他对中国的通胀做了一个测算,贷款率是负的,从微观角度来讲,现在做的这些投资越来越没有效率了,对供给的刺激效果越来越小了。通胀的成本转嫁给了中国的老百姓,像其他的一些成本,是全社会在承担,没有透明度,从政治意义上讲,承担通胀的成本要比其他成本更严重,越底层,越敏感。

以房地产为例,房价和出租的价格比例太悬殊了,在任何一个国家,这个比例失调都说明是泡沫经济,这是非常明显的,对泡沫经济有各种各样的分析,例如一旦泡沫破灭,银行马上出问题,那么中国会采取注资等方式,但仅仅注资的话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体制改革必须提上议事日程。否则,所谓的“中国模式”这条路往下走可能越走越窄,这是我们应当警惕的。

 

黄亚生

麻省理工学院经济学教授,研究重心为政府政策和制度问题,尤其是机制转换时期社会主义经济研究和东亚经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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