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当贴在门上的条子

2010-05-27 09:46:17
来源: 时代在线网

我并不觉得自己受到过什么像样的教育,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被教育的出品。我从小受到的所谓教育,大概可说是唯物主义的。这种颇为简陋的教育没有明说,却还是让我明确地明了,人生终要赴死,死后就再无人生,对一个人而言,世界只是你活着的人生能够感受到的一切,除此以外没有往世和来世,没有另一个世界。你死了,你的感受也死了,你所感受到的世界之一切于你也就死了。缘于这样的认知,我的密友,诗人张枣在《德国士兵雪曼斯基的死刑》这首诗里,让一个临于死亡的人所说的最后的话,才可能被我读作一种诗歌真理:“我死掉了死—真的,死是什么?/死就像别人死了一样。”其实,这个所谓诗歌真理,或也不过是话到嘴边总得要说出的那么一句,恰如张枣在另一首诗《哀歌》的结尾处写下的:“死,是一件真事情”。 他跟我是同龄人,关于人生和世界,从小受到过差不多的教育。

北京时间201038439,这位诗人在德国图宾根大学医院病逝,年仅47岁。他的过早离去,不得不让我又要想一下“死是什么?”—每一个死亡,都带来一次死亡教育,这种死亡教育有着命运的强制性,也饱含情感的强迫症。死之分外无情,不是皆因生者有那么丰富的情感吗?在我的体会里,它的确跟从小受到的唯物论教育很不一样。死亡来到人们中间,立即就催生出一种或数种情感,让人不能相信死这个事实,直至不愿相信竟然有死这么一件“真事情”。当张枣因为肺癌不治而离去的噩耗传来,我的第一反应,是立刻拨打他的手机。我听见他的手机铃声在德国那头响了起来,但是他并不接。我又拨打,为了求证,但他还是不接。我又拨,他不接。我的拨打想要向他求证张枣的死讯?我的拨打更想要向他求证张枣并没有死!但我的拨打,我想,一定还企图求证另一件跟从小受到的那点教育相应的理智让我不能相信的事—人死了以后仍然还活着,就算活在了另一个世界里,那也是活着,还可以接电话……

张枣那个手机在201038之后空响着,如此我似乎什么也未得求证。后来拨打过去,回应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如此我依然似乎什么也未得求证。我一直不愿意删去他那个手机号码,我不知道我是否相信,是否认为,只要这个独一无二的号码还在,我就还能跟他通上话。从情感而言,对于我,他死了;他没有死;他活在了另一个世界。在记忆里,在记忆的想象里,一个人死去,立即就要被复活,而且记忆的想象力是可以令他加倍复活的。我寻找张枣的照片,书信,手稿,这些东西帮助我复活他,也让我再一次发现他,那个活在你面前时你没来得及发现的他的更多的活。“我死掉了死”—死者在生者的记忆和想象里可以如是说。

有一天,很早我就醒来了,早得连我这个一贯的早起者也觉得有点早。我依稀记得自己做过一个梦,梦境里有人用那种张枣曾调皮地发明的人造革上海话跟我讲:“关键是我们的抽屉里有什么……去翻翻看……”。于是我果真就去拉抽屉,一个一个,有些是空的,有些不空但什么也没有。失望间,我突然有了个灵感,心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托梦吧。这一时的相信,其实是将信将疑,鼓励我又去找,打开填满了二三十年前那些书信的纸板箱。

终于,我从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出土”了二十来页诗稿,张枣的!这正是我已经找过几次却未曾找到的那叠诗稿,1988年,有一天,张枣从德国寄给我的。我特别注意了那两页《桃花园》的手稿,像是第一次看到它。二十几年后重新去看,我的确看见了当年没有看到的东西,那种曾经拥有而后永逝的世界上的东西,譬如“永恒的昙花的女性”,譬如“惟独不疼的园地”……开头一句“哪儿我能再找到你”是那么触目,最后,“我可以说我知道/但我年年在衰老”,又是那么怅惘。

他画在手稿上的那幅图画更吸引我:山,湖,瀑布,一叶小舟。没有驾小舟的人,武陵人不在图画里。这幅图画对我是全新的,以前并未在他的手稿上见过,完全没有印象。也许,要是真的托梦,他要我看的就是这幅图画?而更有死亡的教育意义的,一定是我以前同样没有在意,这次才让我发现的,张枣写在这两页手稿边角,画了一个小框圈起的一句话—“我们应当贴在门上的条子:‘我是人,我不妨住在这里。’签名:张枣”。

这里指桃花园?指另外一个世界?

作者系知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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