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枣:我将被几个佼佼者阅读

2010-04-01 04:10:58
来源: 时代在线网
张枣(1962-2010)是这个时代杰出但不为大多数人熟知的诗人。顾彬把张枣的诗集《春秋来信》翻译成了德文,他评价张枣:“与其说张枣是20世纪中国最好的诗人之一,我更想说张枣是20世纪最深奥的诗人。”今天,也许关于他的深奥之处在于,他的缺席对时代来说意味着什么?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阴暗。

WH.奥顿《悼念叶芝》

我将一遍又一遍牢记这一时间和地点:201038日凌晨439(北京时间),诗人张枣在静穆的德国图宾根大学医院逝世,年仅47岁零3个月。

很快,消息开始了飞速的传递;39日下午我从北岛打来的电话中得知张枣去世的消息。这是一个忙乱的下午:我的电脑因突发故障而正在抢修;有关张枣逝世的电话铃声不停地响起;我的身子也在轻微地发抖,时断时歇,直到夜半。是的,我知道他及德国都已尽力了,整整三个月(从肺癌发病到身亡),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走,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接下来,我想到了27年以来与他交往的许多往事,不太连贯,仅枝蔓横斜,繁杂而多头。他是那样爱生活,爱它的甜,爱它的性感;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比常人更敏感于死亡。在某个深夜,在重庆,在歌乐山,他曾轻拍着一株幼树的叶子,说:“看,这一刻已经死了,我再拍,已是另一个时间。”

如今,一切都已过去;很快,图宾根明朗的森林将接纳他。

奔波于言辞的欢乐之间

在我动身去北碚西南农业大学教书前一周的一个阴雨天(198310月的一天),我专程到四川外语学院见我的朋友,也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当时在川外日语系读研究生的武继平,在他的介绍下,在这天中午我第一次见到了张枣,这位刚从长沙考来四川外语学院的英语系研究生。他从他凌乱的枕边或“多年布衾冷似铁”(杜甫)的被窝里掏出几页诗稿念给我听,那是诗人们习惯性的见面礼,听着听着我心里吃了一惊:“这人怎么写得与我有些相像。”他的出现,我感到太突然了,潜藏着某种说不清的神秘意味。

19843月我和张枣正式结下难忘的诗歌友谊……

19843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彭逸林熟悉的声音从我家黑暗的走廊尽头传来,我立刻高声喊道:“张枣来了没有?”“来了。”我听到了张枣那紧迫的声音。

从这天下午4点一直到第二日黎明,有关诗歌的话题在迫切宜人的春夜绵绵不绝。

在半夜,我打开了窗户。校园沉寂的芬芳、昆虫的低语、深夜大自然停匀的呼吸,随着春天的风吹进了烟雾缭绕的斗室(那时,我们可是一对亲密幽暗而不知疲乏的吸烟者呢),发白的蓝花点窗帘被高高吹起,发出孤独而病态的响声,就像夜半人语。我们的友谊随着深入的春夜达到了一个不倦的新起点。说话和写诗将成为我们频繁交往的全部内容。他在一首《秋天的戏剧》中记录了我们交往的细节:

你又带来了什么消息,我和谐的伴侣

急躁的性格,像今天傍晚的西风

一路风尘仆仆,只为了一句忘却的话

贫困而又生动,是夜半星星的密谈者

是的,东西比我们更富于耐心

而我们比别人更富于果敢

在这个坚韧的世界上来来往往

你,连同你的书,都会磨成芬芳的尘埃

后来,他在德国为我的《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一书写下一篇序文《销魂》,在文中他叙说了我俩在一起写诗的日子是怎样地销魂夺魄:

19831986年那段逝水韶光里,我们俩最心爱的话题就是谈论诗艺的机密。当时,他住重庆市郊北碚,我住市区里沙坪坝区歌乐山下的烈士墓(从前的渣滓洞),彼此相隔有三四十公里,山城交通极为不便,为见一次面路上得受尽折磨……有时个把月才能见上一面,因而每次见面都弥足珍贵,好比过节。我们确实也称我们的见面为“谈话节”。我相信我们每次都要说好几吨话,随风飘浮。

我们就这样奔波于北碚和烈士墓之间,奔波于言辞的欢乐之间。那时还没有具体事件,纸、写诗、交谈成为我们当时的全部内容。其情形,每当我忆起,就会立刻想到俄罗斯作家蒲宁在《拉赫玛尼诺夫》一文中开篇几句:“我是在雅尔塔同他结识的,那天我们曾促膝长谈。像这样的长谈只有在赫尔岑和屠格涅夫青年时期的浪漫岁月里才会有。那时人们往往彻夜不眠地畅谈美、永恒和崇高的艺术。”

传统风物不停地消失

写作已箭一般射出,成熟在刹那之间。这一年深秋的一个黄昏,张枣拿着两首刚写出的诗歌《镜中》、《何人斯》紧张而明亮地来到我家,当时他对《镜中》把握不定,但对《何人斯》却很自信,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两首诗是他早期诗歌的力作并将奠定他作为一名大诗人的声誉。他的诗风在此定型、线路已经确立并出现了一个新鲜的面貌;这两首诗预示了一种在传统中创造新诗学的努力,这努力代表了一代更年轻的知识分子诗人的中国品质或我后来所说的汉风品质。

《何人斯》是对诗经《何人斯》创造性(甚至革命性)的重新改写,并融入个人的当代生活与知识经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种对现代汉诗的古典意义上的现代性追求。他诗中特有的“人称变换技巧”的运用,已从这两首诗开始,成为他写作的胎记与指纹,之后,他对这一技巧运用得更加娴熟。他擅长的“你”、“我”、“他”在其诗中交替转换、推波助澜,形成一个多向度的完整布局。

1984年秋,是张枣最光华夺目的时间,从《镜中》开始,他优雅轻盈的舞姿(也可说一种高贵的雌雄同体的气息)如后主(李煜)那华丽洋气的“一江春水”姿意舒卷,并一直持续到1986年初夏。

而这时他又写出了多少让我们流连的诗篇,仅举一首《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就足以令他的同行们胆寒。还不用说他后来所写的更为繁复典丽之诗,单从他重庆时期所写下的诗篇,敏感的诗人同行就应一眼见出他那二处与众不同的亮点:一是太善于用字,作者似乎仅仅单靠字与字的配合(那配合可有着万般让人防不胜防的魔法呢)就能写出一首鹤立鸡群的诗作,为此,我称作者为炼字大师,绝不为过;二是作者有一种独具的呼吸吐纳的法度,这法度既规矩又自由,与文字一道形成共振并催生出婉转别致的气韵,这气韵腾挪、变幻,起伏扬抑着层层流泻的音乐,这音乐高古洋气、永无雷同,我不禁要惊呼他是诗歌中的音乐大师。

……如是,他着迷于他那已经开始的现代汉诗的新传统试验,着迷于成为一个古老的馨香时代在当下活的体现者。他不止一次告诉我:“中国文人有一个大缺点,就是爱把写作与个人幸福连在一起,因此要么就去投机取巧,要么就碰得头破血流,这是十分原始的心理,谁相信人间有什么幸福可言,谁就是原始人。痛苦和不幸是我们的常调,幸福才是十分偶然的事情,什么时候把痛苦当成家常便饭,当成睡眠、起居一类东西,那么一个人就算有福了。”在此,他间接批评了中国文学中有些文人,由于功利目的太强,从而导致其作品的现实感过于贴近当下的俗事了。

他在我的印象中基本没有任何世俗生活的痛苦,即便有,他也会立刻转换为一种张枣式的高远飘逸的诗性。他的痛苦的形而上学:仅仅是因为传统风物不停地消失,使之难以挽留;因为“少年心事当拿云”(李贺《致酒行》 )的古典青春将不再回来,又使之难以招魂。他的这种纯粹天生诗意的感发对于我当时的心情(指我当时与之相比,却显得实了,远不如他纯粹)是一个很大的安慰。

不合时宜的反对派

谈话节般虚幻的快乐。光阴—聚首—抒情—憧憬。我们那时唯一拥有的就是时间。时间真是多得用不完,而且似乎越用越多,越用越慢。这正是适合于我们的诗歌时间。的确,诗人的一生只能是沉醉于时间的一生。

一个春寒料峭的雨夜,彭逸林与付维陪同北岛和马高明来到四川外语学院张枣昏暗凌乱的宿舍。北岛的外貌在寒冷的天气和微弱的灯光下显出一种高贵的气度和隽永的冥想。这形象让张枣感到了紧张,他说话一反常态,双手在空中夸张地比划着并词不达意地赞美起了北岛的一首诗(北岛随身带来的近作中的一首),应该是《在黎明的铜镜中》,看来张枣还是具有迅捷的眼力,这的确是北岛当时那批近作中一首最富奇境的优雅之诗。接下来,张枣也开始行一个诗人通常的见面礼,拿出《镜中》给北岛看。“这诗写得不错。”北岛当即赞扬了这首诗。张枣受到了鼓励,逐渐恢复了平静。

早在1988118,他就在一首诗《云天》里,悲欣交集地抒发过:

我想我的好运气

终有一天会来临

我将被我终生想象着的

寥若星辰的

那么几个佼佼者

阅读,并且喜爱。

我常常想,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还愿意成为辜鸿铭这样的人—一个不合时宜的反对派,或李渔式的享乐主义者,带着他的家庭戏班子在明媚的江南、在清朝穿梭梦游。不是吗?如我开头所说,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已一头扎进生活之甜里,在美酒与美食中流连忘返。

诗歌之鸟已经出发,带着它自己的声音。张枣的声音那时已通过重庆的上空传出去了,成都是他诗歌的第二片短暂的晴空,接着这只鸟儿飞向北京、飞向马克思的故乡德国。啊,一只鸟儿,孤独而温柔,拍动它彩色的翅翼投入广大的人间,那幸福是多么偶然……天空是多么偶然……

今天,当我们再一次面对当年这位不足22(当时离他生日还差三个月)就写出《镜中》、《何人斯》、《苹果树林》、《早晨的风暴》、《十月之水》,以及稍后,即24岁时,又写出《灯芯绒幸福的舞蹈》、《楚王梦雨》的诗人来说,张枣所显出的诗歌天赋的确是过于罕见了,他“化欧化古”、精美绝伦,简直堪称卞之琳再世,但在颓废唯美及古典汉语的“锐感”向现代敏感性的转换上又完全超过了先生,而且,需知,他当时才仅仅2224岁呀,以如此年轻的形象,就置身在了超一流诗歌专家的行列(尤指现代汉诗范围内),又简直可说是闻所未闻(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直到今天,我仍难以相信并想象他已离我而去的事实。

由于他的早逝,由于这位杰出的诗歌专家的离场,我们对于现代汉诗的探索和评判会暂时因为少了他,而陷入某种困难或迷惑,张枣带给我们的损失,至少目前还无法评估。

作者系著名诗人。限于篇幅,文章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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