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园:从大视野看全人类问题

2009-11-12 17:07:13
来源: 时代在线网
人类最原始的时候,一个部落跟另一个部落打仗,后来是一个国家跟另一个国家打仗,再后来是世界大战,最后大家体会到武力不是最好的办法。合作才是共同往前走的道路。

从中央研究院步行到李亦园先生家,只需几分钟的路程。因为藏书太多,先生在住家之外买了一个单元作为书房,每天在那里读书会客。客厅挂着先生的老朋友余英时先生的一首旧诗:“凤泊鸾飘廿九霜,如何未老便还乡。此行看遍边关月,不见江南总断肠。”

李亦园先生现在每天上午到蒋经国基金会办公,下午大半在家。近年听力不太好,但讲话铿锵有力,回忆故友旧事思路清晰。提起在哈佛大学向杨联陞先生问学,先生便带我到先生所送的画作之前,感叹先生中年以后身体不佳。谈到在匹兹堡大学结识费孝通先生后成为忘年交,先生又在书中找到先生的题诗。

纪念傅斯年的钟一直在敲响

李亦园出生于泉州的书香门第,从小对人文科学颇有兴趣。1948年夏天,李亦园从泉州培元高中毕业后,与同学相伴坐船到台北考入台湾大学历史系。1949年后李亦园和家乡断了联系,惟一的生活来源是奖学金。

在台湾大学历史系二年级时,李亦园选修了著名学者李济的“考古人类学导论”,接触人类学后,学习兴趣油然而生,李亦园进而申请转入考古人类学系。当时考古人类学系刚成立一年,尚未有三年级,转系必须从二年级读起,学校又规定降级生不能再拿奖学金。正在为难之时,教务长钱思亮建议李亦园去见惟一能改变此事的校长傅斯年。见面后,傅斯年说:“学考古要吃苦,要到野外去,这条路很寂寞,你已经立定意志了吗?”李亦园答:“是。”傅斯年又说:“考古比历史难喔,李济老师很严格的喔!”李亦园说:“李济老师的课我考了九十九分。”傅斯年点点头也就批准保留李亦园的奖学金:“我给你奖学金,但是你要记得这是特例,你要规规矩矩,要有恒心地学习。”这句话影响李亦园的一生。

谈到现在大陆对傅斯年的评价越来越高的现象,李亦园说:“先生有一句话‘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这可以说是开创了一个新的研究方法。他主持台大实际上只有一年半,但是在台大沿袭北大自由开放的传统,不太受到政治压力的影响。文学院门前有个钟,就是为了纪念傅斯年,叫做‘傅钟’。台大上课下课中间的敲钟,就是傅钟的声音响了。台大大门右侧有他的墓,叫做‘傅园’,每年1220日都有老学生去行礼。”

跟大师学笨功夫

当年台湾大学正是大师云集的时代,李亦园读书全凭兴趣。由老师多,学生少,李亦园常到老师家问学,在平常的谈话中,理老师做学问的作风。毕业考后,李亦园请求李济临别赠言,李济问了一个问题:“假如一个网球掉在一大片深草堆里,而你又不知球进入的方向,你要怎样找球?”李亦园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李济随即代他回答找球之道:“只有从草地的一边开始,按部就班地来往搜索,绝不跳跃,才是最有把握而不走冤枉路的办法。做学问也如找网球一样,只有这样不取巧,不信运气地去做一些也许被认为是笨工夫的工作,才会有真正成功的时候。”

1953年,李亦园毕业后留校任助教。19558月,中央研究院在南港建立院区后不久,在李亦园的老师凌纯声筹划下,成立民族学研究所筹备处。李亦园应召进入中央研究院,全力协助凌纯声创建民族学研究所。李亦园回忆:“凌纯声先生是民族学最早的开创者。他的《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是民族学的典范著作。先生很有学者的味道,对学生非常照顾。是他送我到哈佛大学读书的。”

1958年秋,李亦园获得哈佛大学燕京学社的奖学金赴美留学。这时他的大学同学张光直已经早三年到哈佛大学了。李亦园回忆张光直:“他常常一个礼拜只有三天睡完了一夜的觉,有四天是不睡觉的,太用功了,所以身体弄得不好。他不到六十岁就有帕金森症。后来做中央研究院副院长时,手已经发抖了。刚到70岁那一年他就过世了,很可惜。他不仅在台湾影响很大,对大陆的考古界影响也很大。他是我们系栽培出来的最好的学者。”

徐霞客是我们最老的前辈

在哈佛大学两年的学习,李亦园自觉对后来的学术生涯有很大的影响。他笑称自己不像张光直那么拼命,但几乎每天都读两三百页的书。哈佛许多第一流的教授让他受益匪浅。人类学系的主持人克罗孔教授是一位全才的人类学家,对民族、考古、语言乃至体质人类学均有涉猎,讲课很吸引学生。

李亦园回忆:“他说研究一个小村落或小城,一定要看到整个区域的问题。从一个大局要看到全人类的问题,这才是人类学家。他说人类学是把全人类当成研究的对象,研究这个社会是为了跟其他的社会作比较,才有意义。”

从哈佛取得硕士学位后,李亦园回到台湾,在学术和行政上皆表现卓越。

1968年,中央研究院院长王世杰找李亦园恳谈,想让他任中研院代理总干事(等于现在的副院长)。李亦园以自己当时才38岁,不好接下如此重任来婉拒。

王世杰说:“我38岁就当上武汉大学校长了!”李亦园出任中研院代理总干事两年多后,1970年接任中研院民族所所长至1977年。1984-1990年任台湾清华大学人文社会学院首任院长。1989年,蒋经国国际交流学术基金会成立后,李亦园任执行长,现任董事长。

李亦园是台湾人类学的奠基者之一。谈到人类学的源流,李亦园先生笑道:“游历家徐霞客是我们最老的前辈。凌纯声先生上世纪20年代开始在松花江进行田野工作,最后形成这门学问的功劳应该归蔡元培先生。”而人类学在台湾的本土化,李亦园功不可没。“我们反思,即使是来自西方的学问,要怎样才能本土化。我任民族所所长时,上世纪70年代开始有本土化的趋势,能够摆脱西方的教条,摆脱西方人的眼光。我们跟几个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共同发起研究,把不同的社会学科放在一起,反省西方的观念是否适宜放在纯粹的中国研究上。”



    李亦园简介
    1931年生于福建泉州。先后就读于台湾大学和美国哈佛大学。曾任台湾大学人类学教授、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所长、台湾清华大学人文社会学院首任院长。中央研究院院士。著有《文化与行为》、《信仰与文化》、《台湾土著民族的社会与文化》、《文化的图像》、《文化与修养》、《宗教与神话》等专书十五种。



对话:“让全球化更顺利,更和气一点”

    交谈中,
李亦园先生对同辈学人余英时、许倬云、张光直极为欣赏,而回忆费孝通、李慎之、王元化等大陆故交,感慨良多。我问起中央研究院的趣闻轶事,先生如数家珍,解了我不少心头之惑。先生不失人类学家本色,请我到家中吃晚饭时说:“我们做人类学的学者就知道,单单谈话是不够的,要让你知道台湾一般人的生活,感觉会更完整一点。”当晚地道的台湾家常菜美味可口,先生一家其乐融融,更让我一扫异乡客的感觉。

引进西学,同时保存传统

朱家骅常到南港附近钓鱼,发现这一带环境不错,而且土地很便宜,就买下这块土地,1954年完成了南港的布局,这便是现在的院区。

时代周报:你进入中央研究院超过半个世纪,曾任中研院代理总干事,如何看这个重要学术机构的变迁?

李亦园:以中国学术发展来说,中央研究院算是开创性引进西方学问、同时保存传统的重要机构。蔡元培先生是翰林,中了进士以后还到德国去留学,回来以后把中西文化并在一起。他在中央研究院用的人都是第一流的学者,最早的总干事是杨杏佛,杨杏佛是一个有新思想的人,帮先生把中研院很多基本研究所建立起来,后来因政治事件被暗杀,先生也因而避去香港,而请了一个很有名的地质学家丁文江做总干事。所以在丁文江时代,总干事等于是代理院长。

1955年进中央研究院,那时中央研究院刚搬到南港没多久。1949年迁到台湾桃园县的一个小地方,借用一个铁路的仓库来做研究。到了1953年,台湾稳定下来,那时的院长朱家骅觉得中央研究院不应该在那里。朱家骅常到南港附近钓鱼,发现这一带环境不错,而且土地很便宜,就买下这块土地,1954年完成了南港的布局,这便是现在的院区,只是当时只有两个研究所,一个是历史语言研究所,一个是数学研究所。定下来后逐步开拓新的研究所。最早开拓的是民族学研究所和近代史研究所,民族学研究所是在1955年成立的。朱院长找凌纯声先生任民族学研究所的所长,因为先生在南京的时候是他的边疆教育司司长,近代史研究所的所长郭廷以先生是他的高教司司长。我在台大做了两年助教以后,1955年跟着先生到南港来建立民族学研究所。先生年纪大了以后,我就接任做第二任所长。我在接任所长之前曾代理中央研究院总干事,这段时间很有趣。我在做总干事时做了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就是给所长等主管规定了任期,三年一任,最多只能做两任。这种做法后来变成了台湾各大学沿用的传统,能让新的人员有机会负担起行政责任来。当然也有缺点,假如那个所正好没有合适的人,就很难了,所以现在多少有点改变,假如有困难可以做第三任。

时代周报:中央研究院院士是学术界很高的荣誉,评审应该非常严格吧?

李亦园:对!一开始就是很慎重的事情。最近院士又要选了。明年71日开始要选第27届院士,今年年初就开始准备了。整个过程有几关,第一关是要组织一个筹备委员会,把各种规则做好,然后是通告提名。提名过程分为两类,一类是五个院士提名,筹备委员会稍作审定即成为被提名人;也可以是各个大学提名,委员会就开会做审查,然后送出去由专家再审查,才确定成为被提名人。第二关是决定被提名人以后,送出去给各组院士试投票,然后排列试投票的次序。试投票的数据是提供给评议会选举的。评议会成员大半是院士,开会讨论很久,评议会投票通过候选人。最后是院士会议投票,投票分两次,分组投一次,全体投一次。最后才评选出院士。那是很严格的审查过程,去年有七八十个候选人吧,最后选上院士的只有二十几个人。

中国的儒道原则是不过分发展

17世纪以前,中国人的科学,对宇宙的理解是全世界程度最高的。17世纪以后我们对于知识的追求着重于人文的关系而不着重了解自然,原因就是不愿意过分的发展。

时代周报:你近年来对全球化的问题比较关注?

李亦园:比较有兴趣,这多少因为有点人类学的底子。同时,我在清华大学有几位年轻的同事都是关注全球化的,在交往谈话当中,我从他们那里得到很多全球化意义的思考。一代一代的人相互影响是很重要的,我也有跟年轻一代学习的心。

时代周报:全球化对人类社会影响重大,也促使彼此不断地交流,对中国在世界格局中的变化也有很大影响?

李亦园:从我的立场来说,中国人不是落伍的。17世纪以前,中国人的科学,对宇宙的理解是全世界程度最高的。17世纪以后我们对于知识的追求着重于人文的关系而不着重了解自然,原因就是不愿意过分地发展。但是不幸地,西方发展后压迫过来,所以后来胡适先生那一辈的学者不得不接受西方,迎头赶上。17世纪中国的一些学问家理解的东西,甚至医学,都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因为中国儒道基本的原则是不过分发展,所以没有走上西方科学的道路,这就是文化立场的不一样。现在,我们要期待各种世界性的组织慢慢地抑制过分发展,如关于环境变化的问题,美国人和澳洲人就不签《京都议定书》,他们始终持自己的立场,而不是全球性的共同立场。

时代周报:从你们研究的角度来看,1949年两岸分开,这对台湾有哪些影响?

李亦园:国民党到台湾后,想努力地建设台湾。台湾在短时间内把经济搞好,在1965年台湾的工业生产超过了农业生产。1965年以前台湾是传统农业社会;1965年以后就逐步依靠工业了。这多少有蒋家的功劳。当时来的人,的确非常有远见,包括尹仲容、孙运璇、李国鼎、俞国华等,他们自守、廉洁、有为,使台湾在很短的时间走上工业化道路。我到南港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助教,每个月只有四百块台币,我太太是小学教员,她也差不多拿四百块台币。那时到了月底,就没有钱了,很困难。但是到了1960年,我从美国回来以后情形已改变很多。经济好了,慢慢就形成了一个民主的道路,逐步有选举。开始乡镇选举、县市选举,但两个直辖市台北和高雄,还不选举,是政府派的。后来连直辖市也选举了。蒋经国时代逐步开始解严,是形势逼着走上这条道路的。国民党在大陆时是那样的腐败,到台湾以后局势逼着它改了。如果没有族群问题的话,会更好一点,但已是不容易了。

以大角鹿为戒,走合作之路

北美洲有一种动物叫做大角鹿,用角来打仗,对抗,角大就赢。经过几百万年的演变,大角鹿的角非常大,最大的时候就跑不动,最后被别的野兽吃掉。

时代周报:你跟大陆学者接触最深的是费孝通先生?

李亦园:是的,我在1980年去匹兹堡大学做访问教授的时候,先生碰巧来美国访问,到匹兹堡大学看他的同班同学杨庆堃教授。我和杨庆堃先生常有请教,他的理论我用得很多。先生来了,先生请我去谈,我们谈得很好。让先生吃惊的是,他的书我都很熟识。为什么呢?在哈佛读书时,我写研究报告,用先生的书很多,《乡土中国》、《江村经济》这些书我都很熟悉。他吓了一跳:“我的书在台北被禁的。”我说:“被禁还是要读。”他很高兴,跟我谈了一个晚上。1989年我第一次回大陆,之后我们有十来次在各地开会碰面。2004年我到他家,他已经不能下楼了,我还是到他卧室去。2005年他就过世了。我们是忘年交。大陆出《李亦园自选集》,我请他写序。他说不必写序了,题字:“海峡分西东,学同谊自通;九州多开阔,比翼遨长空”代替了序。他要和我比翼,他比我大21岁,真是非常抬举我。

时代周报:你跟李慎之先生也有一段交往?

李亦园:对。我是1989年去大陆,他是社科院副院长,接待我,谈得很好。后来有一次在杭州开会,又碰到他。香港科技大学人文社会学院有一个顾问委员会,正好他是委员,我也是委员。所以他一直说:“我们两个很有缘。”他过世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文章纪念他。我也跟王元化先生熟悉。“北有李慎之,南有王元化。”我是碰巧运气好,跟两位大陆的前辈著名学者有交情。王元化先生也很熟悉我们这边研究的情况。

时代周报:你在台湾清华大学的老朋友先生太可惜了,现在没有机会去访问他了。

李亦园:先生最近变成植物人了。先生是一个非常宽广的人,注意社会问题。他是一个标准的中国人,现在使用的“中华台北”,就是他定的。这个说法很恰当,大家都是中华,这样大家都能接受。

也许将来,两边合在一起才是重要的。合在一起对两边都好,对世界全球化进程更有推动力。全球化是没有办法倒回去的,让全球化的过程更顺利一点,和气一点,是非常重要的。人类最原始的时候,一个部落跟另一个部落打仗,后来是一个国家跟另一个国家打仗,再后来是世界大战,最后大家体会到武力不是最好的办法。合作才是共同往前走的道路。假如斗争过分厉害,资源的竞争,各种实验的竞争,对地球的影响,将导致人类的灭绝。

自地球产生以来,不知有多少物种灭绝了,就是因为过分发展,走到死胡同里去,就灭绝了。

从前北美洲有一种动物叫做大角鹿,用角来打仗,对抗,角大就赢。经过几百万年的演变,大角鹿的角非常大,最大的时候就跑不动,最后被别的野兽吃掉。过分地发展它的角,本来是有利的,最后无利了,这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大区域的合作,是全球化必然走的道路。德、法两国是世仇,现在是欧盟合作的两个最大的基础。亚洲也是如此,每个大区域的合作,慢慢变成大区域联合,是人类往前走最好的道路。压制一些不需要的发展,促进共同的发展。

中国文化的根本就是不能过分地超越可能性。我们学人类学的人,是以全人类为目标的,这对人类整个发展过程是十分重要的。现在任何一个东西都能对人类进程有影响,新流感成为世界一个大的瘟疫,只有大家共同合作,才能把它切断。这些问题都是最重要的问题,知识分子应该多加理解。我跟李慎之、王元化先生谈过,他们的目标也是这样,着眼于全人类,而不是狭窄的看法。

时代周报:你研究的基础是从台湾到东亚,最后看到的是整个世界,以大的视野来看人类?

李亦园:可以说是这样的。人类虽然有种族的差异,但基本上人类都是同一个生物基础的,并没有聪明才智的差别。美国人以为黑人笨得不得了。黑人在差的环境中当然不能与美国人在智力竞赛上一样,但把一个美国人送到非洲荒野或沙漠中,生存的能力就远不如一个非洲黑人。在那个地方,黑人比美国人聪明。所以说人类的智慧会因为环境而不同,但不会有根本的差别。以整个人类的观点来看人类,才是最根本的问题,这是人类学家最重要的立场。全人类是平等的,是一个种族。虽然有肤色、高矮的差别,但在智慧上绝对没有差别,只要环境一样,人类的智慧也是一样,这一部分的研究叫做体质人类学。体质人类学、文化人类学、考古学这三种学问合在一起,是人类学最基础的学问。

实习生李卓凡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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