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山寨春晚”遗老遗少之后

一个多星期前，韩祖荣又给我打来电话。当时我正在东南沿海的老家抵御着台风“天鹅”，迟疑片刻，我用湿漉漉的右手按下了接听键—8个月来，我已经习惯了这个总是不期而至的农民工歌手。他如此视我为知己，以致从来不管我是否在休息、开车还是享受浪漫的烛光晚餐。

我承认大半年的时间已经消磨了我大部分的耐心。当我准备以那套“录音机”式的机械对话来应付这个过分率直的年轻人时，电话那头却传来低哑而忧伤的腔调：“我要告诫所有人，扔掉那些一夜成名的幻想。我只是一枚棋子，所有人都不真诚，包括你们。”

这些急促又尽量掌握分寸的话语捕捉了我的神经，我认真而沉默，仿佛听见梦想破碎的声音。一句让我也生厌的话在心里酝酿—“你早该明白，你早该明白。”

我和韩相识于2008年岁末的“山寨春晚”。在北京大兴区当装卸工的他凭着出色的演出成为这个轰动一时的公众事件的演员，并一度被寄望为“第二个王宝强”。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记录这个“无知无畏”的农村青年在“山寨春晚”戏剧性的命运跌宕，个人理想和无情现实的裂变故事。

从反叛英雄，到被主流“招安”，再到商业傀儡，最后在行政干预下夭折，“山寨春晚”的命运如同一则要素齐备的中国式寓言，折射着众多难以言说的现实法则和潜哲学。只是，韩祖荣不这么认为。

韩有着让人费解的执著。他不识谱，却在过去10年间用默念的方式创作了近20首歌。自信天赋异禀的他5年前只身赴京求见韩红和田震，最后还在对方公司门前打起了地铺。被保安撵出来后，他又给央视春晚总导演郎昆写信。当这一切以可想而知的方式破灭后，发起于2008年11月的“山寨春晚”成了他最后的稻草。当他接到入选通知时，竟孩子般大哭了起来，说要给老孟（“山寨春晚”发起人）磕头。

他渴望出名，因为那样他就可以报效年迈的母亲和找回因贫穷而离他而去的初恋情人。他讨厌纸醉金迷，但热衷光宗耀祖。于是，当一个农民式的理想遭遇由城市精英操盘的文化和商业试验时，便交融成一个光怪陆离的幻象。

当“山寨春晚”从全民狂欢演化成商业秀，并以“假直播”的方式流产时，韩祖荣也结束了两个月来过山车般的心路历程。他开始给我打电话—虽然成不了“王宝强”，但毕竟上了报纸。而在他的概念中，见报是无上光荣，是“好人好事”，会引起社会关注。

他甚至视我为“贵人”和“知己”。随后他跟着“山寨春晚”的班底到一些地方电视台亮相，均无报酬。他对逐渐陷入贫困的家庭视而不见，还时常毫不掩饰地问我：“你说我会不会红？”

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随着时间而变化。在采访时，我会斩钉截铁地说：“会，肯定会。”（我需要适当奉承而获得我的采访素材）；稿子发出后，我则变得模棱两可：“凡事都有可能（我不忍心看他把青春挥霍在这个海市蜃楼上）。”

韩祖荣却视此为箴言。他辞掉工作，死心踏地给别人贡献义务演出。他满怀希望地等待，但此前“山寨春晚”私下应允的“量身写歌、包装、出唱片”等承诺却越发渺茫。他保持着每个月给我两三个电话的习惯，报告着他的近况和展望，并暗示我是否能继续写文宣传他。

我难以启齿告诉他这样一个事实—“你的故事已经结束，无论是现实中的你，还是新闻故事中的你。”

这是一个无法逃脱的现实。在崇尚快速消费的当下，我们无法决定大众会将何事何人沦为消遣品。从职业角度，我可以有一万条理由来大谈我做这次报道的“标本效应”和“启示意义”，却无法说服韩祖荣放弃他的逻辑—既然“山寨春晚”和媒体选择了我，就应该让我红到底。或者说“为什么幸运的不是我”？

我相信抱着这样单线条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这种想法也在采访完“山寨春晚”后不断被验证。在接下来几个月里，我接到各种各样的奇怪的电话，对方问我为什么大众这么善变，（对“山寨春晚”）一时万众瞩目，一时弃如鸡肋。

其中最让人心酸的还是韩祖荣。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在电话里对我说，雪花打在脸上的一刹那，他又找回了穷光蛋的快乐。“人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活着呢？”说完，他张开双臂，穿着那条被烫了一个洞的单裤在雪地上奔跑跳跃。

我听得见他的喘息声。

我感到了某种莫名的“原罪”—我成了某种现实的帮凶，给了人希望，然后告诉他截然相反的真相。我的一位同事说这是记者的“宿命”，旁观他人的痛苦和命运，然后写成好看的文字赚工分。另一位同事则安慰我，想想那些千千万万的读者，他们会从你的故事中获得启示和营养。

从韩祖荣后来的电话中，我大致了解到他的轨迹—上了几个地方电视台的农民工栏目，但积攒的“知名度”依然无法帮助他找到一份工作。他开始帮妻子卖豆浆，后来卖方便面。其间找“山寨春晚”谈了多次，但均无下文。

他的被抛弃感日积月累，电话也越来越少。我实在想象不出他此后又遭遇了什么。在开头提到的那个雷电交加的下午，我语无伦次地结束了可能是最后一个和他的电话—他终于以愤怒回击了虚伪而无情的现实。

晚上上网，看见老孟的2010年“山寨春晚”又开始启动了，而且预计将有100万元的筹备资金，是首届的4倍。我在想—新的轮回又开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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