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不必再思考

昆德拉的名言已经被人重复得太多：“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岂不知上帝也是人类思考的产物。上帝发笑前最好明白：人类不思考，上帝就消失。

原始时代的人裹树叶为衣，在树荫底下琢磨道理，看着日出日落，潮来汐去。那时的思想者掉头向过去看，苦苦思索的是人类世界的来由，有了来由，人类活在这世界上才不是偶然：各民族的大思想家，想的都是源头问题：世界和人类是如何开头的。因此人类各部族无不有创世纪。希腊人认为是赫克力思吸到朱诺的奶头，而有奶河（银河），中国人认为是女娲抟泥为人，犹太人的耶和华七天创世，都是中规中距的源头考究。《道德经》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虽然抽象，依然是在追索源头。人类在这时绝对是微小的，不是舞台中心：当时的思想者关心整个宇宙，人是神话舞台上的尘土。

文明成形了，思想者开始思考人生如何终结，人类世界如何终结。那时文明已经发展到人无法忽视自己作恶多端，如何让恶最终得到惩罚，就成了最重要问题。此时的思想家，个个迷恋于找出人的救赎之道，这就是历史家们津津乐道的“轴心时代”：世界范围内的超越思考时期：全世界伟大的宗教，都在公元前8－3世纪诞生。为什么？因为恶行太多，思想者不得不考虑人类的结局：何人升天，何人入地狱，在地狱里应当给予何种惩罚，或是转世投胎得到报应。如果一次死亡不能解决一切善偿恶报问题，那么就要等《启示录》四骑士履及剑及，耶稣二度降临，或是弥勒降生：坟墓里死者起生，一切人都受审判。

宗教虽然也从神话那里保存了起源之说，但是创世似乎并非宗教之必须。佛教从来没有说清楚世界多少亿个“劫”之前源头如何，但佛教对未来却是一丝不苟。

到了现代，“科学”的累积型发展，使历史有了“方向性”，会“进步”。人忽然明白自己是自身历史的创造者，思想的本位，存在的出发点。达尔文的历史因为生存竞争而进化，黑格尔的历史朝着绝对精神螺旋上升，马克思的历史靠生产力发展而不断完善。人类成为世界的当然主宰，历史就是人不断改造世界的“进步”历史。

这是人类思想最快乐、行为却最猖狂的一段时期。借“历史必然”之名，几百万人可以用毒气杀得，死几千万人的仗也打得，人类吃光地球的本领也空前绝后：整个世界已经像个白蚁蛀光的大树，面目全非。人类文明发展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倒也是进步应当付出的代价。

于是我们到了当代，在大多数国家“进步”已经声名狼藉。我们对起源已经不感兴趣：宇宙起源于大爆炸，上帝也如孙猴子是爆出来的；我们对未来也失去了兴趣：恶人善人未来都吃麦当劳，喝星巴克。对吃喝玩乐不感兴趣的弥勒或耶稣，缺乏娱乐价值，他们再度降临这个世界也不会媒体跟踪报道。

那么当今的哲人想什么？想“当下”的意义。想人类历史已经不需要方向，想结构如何像翻麻将一样解构自身，想一切理由都只是幻觉，人类现在要救治世界，只需要自己制造内需，也就是找个理由痛快消费。

没有必要指责思想家们不负责任，人类瞻前顾后已经太久，追求一个方向也已经太累。思想家与平头百姓相同，看着今日杯中尚有余酒，就不妨自得其乐地点头，对此，哲学家海德格尔有漂亮的说法：生存是“诗意地栖居”。既然生存是诗意，就不可能说清楚，说清了反而煞风景。人苦思了几千年生命意义何在，最后打个酒嗝，说：“难得糊涂。”

作者系四川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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