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宜中:我是环保局的叛徒

2009-11-28 23:18:24
来源: 时代在线网
2009年5月25日,新华社“新华视点”播发了记者蒋芳、孙彬、吴新生等人采写的文章《仪征:为何对污染企业“无能为力”?》,文中提及:为了关停辖区内的两家污染企业,江苏省仪征市环保局原党组书记侯宜中奔走呼吁4年多,报送调研材料累计数十万字,却至今无果。“新华视点”一文激起千层浪,打破了仪征的平静,也使得曾是环保局官员的侯宜中吸引了全国媒体的关注。侯宜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持续四年不间断呼吁举报,历经怎样的遭遇?其间有什么隐情?媒体的突然关注,又给他和他所进行的举报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带着这些疑问,时代周报记者6月1日奔赴江苏仪征,在侯宜中的家中,对他进行了专访。侯宜中的家在仪征市人武部大院内,屋内有些凌乱,可能是人不常在家居住的缘故。眼前的侯宜中,看起来有些像演员高明,头发花白,身体结实,言谈中常佐以手势。言语的声调很高,语气坚决。

批评环保局批成了环保局书记

侯宜中先后19次给各级领导反映仪征市的污染问题,让他没想到的是,最后自己竟然成了环保局的党组书记。

时代周报:您曾417次给各级机构和领导上书反应仪征的环保问题,为什么能坚持这么久?

侯宜中:不是17次,已经达到19次了。

2005年,我到环保局后,在接触到的问题中,群众反映最强烈的是化工污染。它搞得环保局名声狼藉,市民怨声载道,而环保局无能为力。我亲眼看到的,化工园区周围三四公里的地方春天绿叶发芽,逐渐被废气熏得发枯,然后死掉了。因为这个,扬州农药厂(以下简称扬农)污染气味特别重,化工园区的工厂大门曾被老百姓堵住。

我想,这是我的家乡啊。污染问题弄大了,我要被人骂的,被骂了我也跑不掉啊。我家在这啊,儿孙都在这生活啊。

时代周报:您是一直反对扬州化工园区的建设吗?

侯宜中:不完全是,我反对的是三致(致癌、致畸,致突变)污染项目。

其实在2001年时,我在仪征开发区理顺体制时,他们招来了一个大连化工。大连化工主要是生产乳胶,是个石油化工,技术是比较先进的,对本地几乎没有污染。这个我不反对。

仪征化纤在仪征蹲了30年,仪征人没有不欢迎仪化的。没有人不感激仪化的,没有人对仪化有意见的。而且对仪化有一种羡慕,妒忌的感觉。

时代周报:您对环保特别关注是因为到环保局工作的原因吗?

侯宜中:其实我一直关注环保这一块,仪征市有一次开个产业调整的会议,会议明确提出要在仪征发展氯碱化工、氯苯化工、农药化工。我当时很反对,怎么能在这个地方发展呢?!我在人大工作时(20032005年—记者注),大家都对这个化工区的废气,对扬农过来不舒服。我曾经在小组会提出质询环保局局长。可能是我在人大说得太多了,200412月,市里要把我调到环保局当党组书记。

时代周报:是不是因为你老质询环保局,索性把你调到环保局去啊?

侯宜中:应该有这个因素,这就是中国人的心理啊。

但是我估计当时领导还有一种意思,环保局条件比较好,是让我去养老的,他们估计我会同意,偏偏我就没同意。

我跟书记、副书记、组织部长商量了三次,不同意去。理由很简单,人大一届没结束,为什么把我调走。第二,我没打辞职报告,为什么要我走。第三,是不是我在人大话说多了,你要我走。我既然离开了政府,到了人大,我就在人大养养老算了。我那时候55虚岁,要是在政府一般干到正科级,到56岁就得退,在人大可以干到58岁。但是后来很多人做工作,说我何必天天淘气呢,人家又不欢迎我在这,还在这干什么。这样我就在2005年离开人大,去了环保局。

在环保局工作期间,因为学习三个代表重要思想,要去做调研,调研过程中,我就发现化工园区的那些问题。

时代周报:您觉得仪征市不该建化工项目?

侯宜中:不是这样的。现在的问题是仪征市是属于扬州市领导,扬州农药厂是在扬州市市区,又是上市公司,(市里)舍不得它离开扬州本土。又不可能到扬州的其他地方。离开这个地方,他又舍不得,税收没有了。我当领导我也会这么想啊。要向外迁移,问题是迁移地点要选好;地点选不好,你把事情做好也可以。

秉性来自家庭传承

侯宜中坚决果毅,不惧艰难的秉性来自于家庭的传承,他的祖父、父亲都是一样的性格,跟随祖父长大的侯宜中从小就被祖父教育要忠诚于党的事业,敢说真话,不搞歪风邪气。

时代周报:你很有军人的气质。

侯宜中:我是1970年的兵,在湖北、河南蹲过。

我们家庭是一个好家庭,祖父是一个抗日干部。我是跟祖父长大的,从4岁一直到20岁当兵。过去他是地方兵,在解放后1953年,第一次搞人民选举,他在仪征当过副县长,仪征人对他印象很好,因为他清明、正直、敢说话、肯吃苦,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他199895岁时才去世,他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管,即使我那之前已经当乡党委书记了。

他对我要求高。比如说我在下面当书记时,他看到报纸上说有贪污腐化、作风不实、对老百姓不行等消息,他就拿这些东西教育我们。所以我也就养成了这种秉性,改不掉了。一身正气我敢说,两袖清风我也能说,我当了十几年正科级干部,呆了不少单位,其他我不敢吹,但是我敢说我屁股是干净的。我要是不干净,像我弄了几年上访,他们早就找我毛病了。但他们都说我老侯刀枪不入,又不爱财,又不贪色,所以他们也怎么不了我。

时代周报:那您的子女也是这样想的吗?

侯宜中:我女儿也很单纯,我儿子倒能跟得上形势。儿子老说,老爸你弄什么,替我们考虑考虑啊,弄狠了,对我们有影响啊。

我也理解他们,所以我对他们说,老爸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你叫我不这样做,你改变不了我。我不会要求你按照我的思想去做什么。但是有一条,本你不能忘了。当官要为老百姓考虑,做事也要禁得起考验,不要利令智昏。我就这一个儿子,我对他要求是很严的,我不像一般干部对子女,给他们丰厚的条件,我儿子上大学,我是单位一把手,开车接送有问题吗?几乎没有专门接送过。我的观点是,待遇是我享的,如果你享受了,以后依赖性大,独立性差,对社会不了解。所以现在他什么事情都有主见,不问老子怎么办。这样对子女才是好。

时代周报:你举报这么多年,有没有考虑给自己留条后路?

侯宜中:我没考虑后路,第一我官没得当了,第二我也不爱钱,第三我也要退休了。

时代周报:不怕他们找你子女麻烦啊?

侯宜中:子女有毛病他们找,没毛病他们怎么找?找了我还要出来说话呢。有小鞋穿他们倒霉,没小鞋给小鞋穿老子会保护他的。

时代周报:万一有一天你不在了。

侯宜中:你是说我去世了。那我就考虑不到了。我考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时代周报:你家里人支持你吗?

侯宜中:除了我外孙子和孙子不会说话的,其他的人都不支持我。同学朋友不支持,老战友不支持,同事不支持。但是我爱人一闻到味道就支持我了。她身体不好,有心脏病,对扬农的废气最反感了。

时代周报:子女是真的不支持,还是因为要考虑社会一些问题,才这样说的。

侯宜中:他们说你弄这个没有用,不如在家帮我们带带孙子,自己玩玩。没用你搞他们干什么呢,还影响我们前途。我觉得工作前途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们这代人,我是共产党的顽固派,因为我的父亲、祖父都是一根筋,对共产党尽心不已。

有反对声音总比没好

侯宜中认为,一个地方,必须有些反面的声音,否则,就容易出问题。不过,他认为,他的行为的出发点是与人为善。把持住这个立场,他就无所畏惧。

时代周报:您反映这么多次都没结果,心情是什么样的?

侯宜中:很悲愤。但从没觉得过绝望。我相信扬州市、江苏省不是天,上面还有天呢。这是我整个的指导思想,我写信反映问题是一层一级,没有越位的。

时代周报:这么多级别都没解决问题时,你怎么想的?

侯宜中:在省以下没解决问题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根子不在环保系统,在地方党委政府。因为化工区是地方的重点工程。

时代周报:举报信上有很多人,但是听起来之前都是您一个人在做这件事情,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支持你的?

侯宜中:从2007年开始就支持了。因为大家都看不下去了!

我们(市)环保局的原局长、党组书记赵有宽,原局长夏永根,他们说老侯你写信别写自己一个,把我们都带着。夏局长最先找我的,他都70多岁了,专门到办公室找我,要我下次把他们带着。2007年我们环保局4个局长准备一起签名的,但是被现任局长知道了。他给我做工作说,你弄这么多环保局长上去,震动太大了,这样吧,你写就一个人写,他们就别挂名了。我也理解他,就不带他们了。好多人希望直接往上捅,我没同意,我觉得要一级一级来。

时代周报:要是始终得不到解决呢?

侯宜中:后来我觉得,在省里解决问题,我已经绝望了。绝望以后还有两步棋要走,第一,联合签名,向中央反映,如果还不解决问题,就向媒体呼吁。到2008年底、2009年初时,我就酝酿写给中央的信。25203人信寄出去后,第一个反应的是国土部,来查非法用地,但是最后没有结果。第二个就是环保部副部长潘岳派一个记者来调查。最近,在新华社出了内参,环保部张立军副部长批示后,到端午节那天,环保部环境监测局环境稽查处的处长和环保部华东督察中心的两个处长和我见了面。他们见我面之前,已经在扬州化工园区、扬州环保局做了调查。对于我谈的机制和园区扩大问题,他们感觉不是他们处罚的范围。

时代周报:有没有人给你做过工作,比如说给你点钱什么的,让你别再搞了。

侯宜中:钱这个事没有。因为我20073月就退居二线了。

没有人许诺我什么好处。他们顶多就是说算啦,别搞了。还有同事说不得用(扬州话,没用的意思—记者注)哎,你的对手太强大了,你别再写了,要为儿子媳妇着想啊。我的观点就是,我正因为为儿子子孙着想我才把环境问题解决。我要在退休之前把这事情做了。要做到不遗憾,做到好交代,做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时代周报:有没有人威胁过你呢?

侯宜中:好像没有人威胁我,因为我没东西可以给威胁。我又不想要钱,我这人一生不爱钱;第二我又不想当官,这么大岁数也不可能提我;我也不想其他什么好处。

媒体来报道,舆论的压力对我们解决问题有帮助,但我也担心我的安全问题。我不敢说是哪一个人,但是我得罪了一大批人,很多人的仕途、位子、利益受到了影响,随便什么事情就能把我害了,随便就能弄点苦给我吃。扬州市的干部、化工区的干部恨不得我老侯脑子马上就出问题,恨不得我老侯死掉,他们才安心。他们放风说我脑子有问题,别我和计较,说我思想又偏执。我听了很恼火,我跟环保部的人谈了后,问他们觉得我脑子有问题吗?他们说没问题,你头脑很清楚,思维很敏捷,要害问题看得清楚。

我不敢说是为老百姓,这个大帽子我还不敢要,我还是为了环保。我是环保干部当然为环保,我这个人就是一根肠子。

新华社内参一出,第二天我就走了,直到端午节第二天我才回,因为我在这边还有小孙子呢。我也很害怕,很多人提醒我安全第一,该回避的要回避,人多的地方我都没去。

时代周报:反映这么多年,你觉得问题的关键,最难解决的在什么地方?

侯宜中:问题在地方政府,因为他们不但不认为这有问题,反而把这事当政绩四处说事。

时代周报:你举报这么长时间对你的生活有没有影响?

侯宜中:这个倒没有。媒体报道后我要防着一点了。在家没事,就怕出门了,坐车了。我想到了。举报人没好下场,当叛徒没好下场,我就是环保局的叛徒,我就是一个举报人。老百姓说我是卫士,某任环保局长说我是叛徒,干部的叛徒。不过这一任环保局局长不错,我们的问题就是坏在前任手里。

时代周报:你觉得这事情为什么弄到这个地步,你们环保局为什么管不到他们?

侯宜中:这就是中国的环保体制问题了。环保局没权,体制没赋予它权。要处罚扬农,它也处罚不动,人家不买账,再者干部也不敢叫板,因为化工区一把手是扬州市副市长。所以203人信后,环保局局长倒霉,把他做替罪羊调走了。环保局的人对化工区是烦死了、苦死了、气死了,但是没有办法。

时代周报:反映这么多年,除了领导、媒体之外还想过什么办法吗?

侯宜中:媒体没反映过,是媒体找到我的。

时代周报:以前没想到过找媒体?

侯宜中:我的想法是一层层的、一步步的,到最后不得解决再找媒体,再不解决就算了。这个我很坚持原则的。从扬州市开始一直到中央部委,越写越大,越写越高。这个环节,我是要注意的,因为我也是个干部啊,要讲组织程序,我们希望在体制内解决,在基层解决,但是我们很多老干部不同意,希望找到中央。我觉得,环保干部因为环保问题没解决上访,确实是一种悲哀啊。

时代周报:你搞这么长时间,有没有感到孤独,孤立无援的感觉?

侯宜中:这个我感到不孤独。第一我乐于搞,我不是为谁而搞,我自己喜欢搞。第二,我搞这个事情,仪征市民是欢迎的,支持的,第三,就是干部嘴上不好支持,心里还是希望这样做的。我这次出名了,个个打电话来祝贺我,说我是英雄。我说我不是英雄,我们仪征土话,我是夯(音hāng)怂,夯头,是夯头嘛(夯怂、夯头,就是愣头青的意思—记者注),人家不说你说。我不是为了自己什么,是为了解决问题。

时代周报:同学朋友是不是都劝你不要再搞了。

侯宜中:百分之百。但是我认为,如果不解决,我退休以后我来打个旗子,成立民间环保组织。化工是个矛,不拿盾去弄它,它矛要生锈。当然,我要成立环保组织会有阻力,但是我依法办,看你怎么办。你有什么理由不批,国家是提倡的,我退休就有事做了,哎,这叫公益事情啊。我想的是,有一个反对声音和没有反对声音大不一样。我的目的也是与人为善。我跟卜宇书记(扬州市副市长、仪征市委书记—记者注)说,请你要认识,我不是捣蛋,我是完善。

 

侯宜中

1950年生人,1970年入伍,1975年复员后在工厂工作10年。1985年开始在政府工作,先在计划委员会工作7年,以计委副主任职位离开到乡镇当党委书记2年,后回开发区工作8年。2003年调任人大财经委主任,2005年到环保局任党组书记,2007年退居二线。

 

我敢说我屁股是干净的。我要是不干净,像我弄了几年上访,他们早就要找我毛病了。但他们都说我老侯刀枪不入,又不爱财,又不贪色,所以他们也怎么不了我。

举报人没好下场,当叛徒没好下场,我就是环保局的叛徒,我就是一个举报人。老百姓说我是卫士,某任环保局长说我是叛徒,干部的叛徒。

我这次出名了,(干部)个个打电话来祝贺我,说我是英雄。我说我不是英雄,我们仪征土话,我是夯(音hāng)怂,夯头,是夯头嘛(夯怂、夯头,就是愣头青的意思—记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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