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木小说:从广州到香港

2009-09-04 11:15:39
来源: 时代在线网

百木更为人熟知的笔名是力匡。上世纪50年代初抵港不久就在《星岛晚报》、《中国学生周报》等发表诗作了。我记得在小学就读过力匡在《星岛》写的诗。我外祖父在薄扶林一所中学教书,在家里说过力匡是他的同事,姓郑,原名是郑健柏。

他继承新月派徐志摩诸位的风格,用的是比较整齐的形式:比方四行一段,隔行押韵等。最初发表的诗作以怀乡和爱情的题材为主。

第一本诗集《燕语》由人人出版社在1952年出版。诗中主角像燕子飞往温暖的地方,路过此地只是暂留:“我此刻歇息在你底梁上,/ 为了疲倦于长途的飞翔; /你说我像是个外地的客人,/ 是的我正来自遥远的异乡。”(《燕语》,1951)

   南来之初的文化人,由于对本地社会文化不熟悉,很容易把怀乡心情转化为对本地的敌视与否定:认定本地没有文化、中文水平不高、只是一个殖民地、商业社会,一无可取。力匡的诗中也出现过这样的想法: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的树上不会结果,/这里的花朵没有芳香,/这里的女人没有眼泪,/这里的男人不会思想。”(《我不喜欢这个地方》,1952)

想不到的是,他那种怀念“短发圆脸” 女孩的情诗打动了不少人的心,他参与编辑的《人人文学》和《海澜》都对年轻学生有很大影响,力匡也变得著名了。香港文坛上昆南、方芦荻、卢因、陆离、西西早年都或受影响、或在他刊物上投稿成名。昆南最先受影响,还登门拜访,后来这些年轻作者都转向了,如卢因多年后说他的诗写得不好,西西也说他的诗太简单了。

但力匡的写作也不是没有发展的,他对香港的想法也不是没有变化的。

在《长夜》里,其中有一篇《故事》,叙述者假设夜里有客人来访,对方愿意听一个故事,于是叙述者就开始说:许久以前,当他生活在江南的日子……

不过,对方打断他说,这样的故事已听得太多,不想再听了!她想听一个发生在太平山下,在她所熟悉的地方的。在中环的聪明人餐室、在浅水湾和石澳,或者在新界的元朗和沙田。

百木的叙述者也就尝试在《长夜》里说一两个这样的故事。比方其中最后一篇《没有阳光的早晨》,就是写一位在元朗生活的朋友的故事。但这故事里,一位原在南京中央大学念经济的同学,来港后住在一位世伯家里,那是一对庸俗的夫妇,但他爱上了他们端庄秀气的女儿……百木的爱情小说总是动人的。但我们也知道,这故事是在哪里都可以发生的。

跟后来写出的《阿弘的童年》(1955) 和《圣城》(1956) 相比较,我们特别感到他如何充满感情地描写了过去的广州。南来的作者,恋恋不舍地书写过去,好像要通过书写,把旧日唤回,在心中保存那珍贵的形象。在这样的心态下,对眼前的香港,就不免视而不见了。

够讽刺的是,香港的读者和评论者,也就一直保持着力匡就是写怀乡情诗的诗人的形象,常把这形象钉在记忆之中。而对他以百木为名写的小说,也就视而不见,或说小说写得不怎么好,就把他在小说方面的发展,一笔抹杀了。

事实上,当我重读他的作品,发觉他的小说一直有进展。而再搜集一番资料,发觉当他写完了写广州最好的小说《圣城》,把心中的抑郁畅快地抒发了,之后其实还写了好些以香港为题材的作品。不过大概因为未结集成书,未引起注意吧。(不过,他结集出版的小说,又引起过什么注意呢?) 

这一辑我姑且称为“未结集短篇小说”的作品 ,写于1956-1957年间,也就是他完成《圣城》到赴新加坡工作之间写成发表的。重新整理及析读这辑小说,令我们对百木整体作品的成就、他与香港的关系,有不同的体会。

比方《火灾》写住在没有电、没有水、连门牌也没有的木屋区里的贫病交迫的曹校长,患了肺病卧床不起。小说写几个人物,寥寥数笔写得生动。木屋区的狭窄、挤迫的空间、小食店在滚热的油锅里炸油条的声色气味,写得栩栩如生。

《焦大》借红楼梦里的焦大,把一个姓赵的旧同学不甘随波逐流、耿直敢言的性格点出来。这篇小说写得很好,里面的第一叙事者“我”不再是个多情离乡者,而是庸碌怕事得过且过占小便宜的混蛋小叶,整篇小说就是通过这人对焦大批评的反话来说,读者要通过这反面人物的批评来表达对焦大的同情,其实并不容易。这小说也让我们看到百木从抒情散文的写法向小说各种技巧日趋圆熟的过渡。

当然,不是说抒情的手法不好,像《骊歌》、《母亲》、《闰三月的故事》、《四月里发生的事情》,抒情的笔法,是百木的一大成就。写诗的经验,令他的小说多了空灵与优美。但后来这些小说,像《易水》和《马嵬坡下》的故事新编、《这有什么用呢?》对中产生活温和的讽刺,《林戴维先生早起的原因》以一个养尊处优的退休汉在茶楼玩填字游戏,带出了香港新闻传媒面貌的一幅快照。这些小说,尝试了更多不同的写法,从不同角度写出香港的面貌。读完以后,令人觉得文坛过去仅记得力匡是写“短发圆脸姑娘”的怀乡诗人,未免太不公平了!

 

作者系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讲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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