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干爹到亲达达

2009-12-25 19:10:10

来源: 时代在线网

中国人的亲属称谓大概算得上是全世界最复杂的事情之一了，人家的uncle 到了我们这里可能是伯伯、叔叔、舅舅、姑丈、姨丈……相对的，aunt也有完全不同的称呼。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没有亲属关系的朋友，也要叫成亲属。对父母亲的男性朋友称呼叔叔、伯伯，对女性朋友则称呼阿姨。有时明明人家是对夫妻，也要小孩分别叫男的叔叔，女的阿姨。有一次我就被儿子问得语塞。

“叔叔怎么会是阿姨的丈夫呢？”他问。

这个问题逼得我不得不重新思考半天，终于才恍然大悟，原来在过去“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下，男性友人的关系来自父亲，女性来自母亲，这样才能既亲切，又不犯忌。

用这样的观点来解读《金瓶梅》里所有的亲属称谓，我们会发现，原来亲属称谓的背后，是充满许多潜规则与心机的。

就以仆人称呼西门庆、还有妻妾们“爹”与“娘”来说好了，这样的称呼固然像一家人，但隐藏其中的则是无可逾越的尊卑与阶级。当代社会老板和员工的阶级关系或许短暂，并随个人境遇不断变动，但旧社会里，主人和奴仆的关系却是永久的。通过这样的称呼，把社会认定的“一日为奴，终身为奴”的关系结构，悄悄地渗透进日常生活里，让它变成一种不可动摇的意识形态。

我们在《金瓶梅》书末，西门庆过世、家道中落后，看见被转卖嫁给周守备当小妾的奴婢春梅再见到西门庆老婆吴月娘时，明明周家的身份地位家势早强过西门庆家，却还坚持称呼她是“娘”，给她磕头，就是这个道理。

“爹、娘”这种先天性的尊卑、主仆概念往外延伸，到了整个社会一样说得通。西门庆与蔡太师官商勾结的高潮发生在西门庆认蔡京当“干爹”的时刻。这个干“父子”强调的，也是一模一样的尊卑、主仆概念。有趣的是，明明认的是“干爹”，西门庆见到蔡太师时，却口口声声称蔡京为“爷爷”—西门庆这样的称呼，显然又比只是“爹”的称呼更卑微、更恭敬了。

称呼背后的心机，到了女性身上，更复杂，不确定性、暧昧性更高了。

以西门庆家的妻妾来说，她们平时称呼西门庆“哥”。仆人们也称呼她们为“娘”。从结构图来看，妻妾们和西门庆应该是同辈（父母辈）的才对：

西门庆、妻妾（父辈）—仆人、丫鬟（子辈）

依照上面这个图，妻妾们碰到了西门庆女儿（前妻陈氏的）丈夫陈敬济，应该也称他“女婿”才对。不过在《金瓶梅》里，所有的妻妾们却全降了一个辈分，称陈敬济“姐夫”。不但如此，仆人也随着更降一等，称陈敬济为“姑夫”。这个新的关系结构图变成了：

西门庆（父母辈）—妻妾、西门庆女儿和女婿（子女辈）—仆人（孙辈）。

在这样的逻辑下，妻妾们变成了陈敬济的同辈。不但如此，在相对的关系上，她们也全成了西门庆的晚辈了。（潘金莲过去称呼前夫武大的弟弟武松为“叔叔”，也是同样降级一个辈分的逻辑。）

整理一下这些相对关系，我们发现：一个人（丈夫）如果是（妻妾的）叔叔的哥哥，同时又是姐夫的父亲，那么这个人除了是“父亲”外，不可能是别的了。换句话，把“丈夫”当成“父亲”，应该正是那个传统社会想灌输给女人，却又说不出口的话。由于说不出口，只好借着称呼，渗透进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让它隐晦又根深蒂固地存在下去。

话又说回来，这些说不出口的话，到了床笫之间可就成了超强的催情剂了。难怪潘金莲每次性爱高潮之前总对西门庆叫：达达、亲达达。

达达是蒙古人对父亲的称呼。但在这里表达的却是女人对男人的屈服、顺从的涵义。这样的称呼一语道中西门庆内心深处的欲望，难怪他听了酥麻不已。

既然男人喜欢当妻妾的父亲，潘金莲为什么不直接叫“爹”或“爸爸”呢？

“达达”再怎么说有种浓浓的异国情趣与隔阂。换成了爹或爸爸，就未免和生活中真实的父亲联想在一起，那又太沉重，也太乱伦了。

唉，说起来，称呼这么简单的事，到了咱们这里，还真是麻烦。

作者系台湾知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