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含情看剑

2009-07-16 16:45:45
来源: 时代在线网
回首间,江湖已远,73岁的萧逸却始终未忘情于武侠。50年前的入行是无心插柳,他的试笔之作《铁雁霜翎》意外风行。他写了32年武侠小说,一辈子没有上过一天班,从未改行。1976年他举家移居美国,仍旧是凭借一支笔,靠着中文写作将三个儿子抚养成人,“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同辈人纷纷歇笔,萧逸却在年过四旬的时候,才迎来了创作的真正高峰。

萧逸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台湾,有五位武侠小说作家可称“一流”:“卧龙生、司马翎、诸葛青云、古龙、我。”判断的标准是稿酬:“薄薄的两万字左右的一本书,稿费一般是800600,能拿到2000块新台币以上,就算是最高的酬劳,只有我们五个人。”

如今,五位中的四位已撒手人寰,“仗剑”前行的路上,独余萧逸自己。

忆及往事,他无限感慨:“物以类聚,我们五个人彼此之间常常来往。一个作家自己经营猎场,有枪支供给我们,大家一起上山打兔子,风花雪月……我结婚时古龙是伴郎,两个人年纪相若,道相似,同是年少成名,意气风发,都狂得很,好像老天爷老大我们就是老二……”

那是武侠小说的黄金时代,港台、东南亚各地的华文报纸,副刊多半是武侠小说连载。对新武侠作者的追捧,在台湾出版界更构成一种很奇特的现象,有名有姓的写手多达四五百家。此一江湖盛事,持续了二十余年,才渐渐式微。

回首间,江湖已远,73岁的萧逸却始终未忘情于武侠。50年前的入行是无心插柳,他的试笔之作《铁雁霜翎》意外风行,“一出版就被香港的电影公司买下版权,拍成上下两集电影,于是身价暴涨,欲罢不能,没想到这一写就成了终身职业”。他写了32年武侠小说,一辈子没有上过一天班,从未改行。1976年他举家移居美国,仍旧是凭借一支笔,靠着中文写作将三个儿子抚养成人,“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同辈人纷纷歇笔,萧逸却在年过四旬的时候,才迎来了创作的真正高峰。

迄今为止,这位通俗文学大家共出版了中、长篇武侠小说55部,晚期作品《甘十九妹》、《饮马流花河》、《马鸣风萧萧》、《无忧公主》等尤为著名。1986年萧逸作品第一次在大陆出版发行,几经再版,然而近十年来他的书在市面上几乎绝迹。2009年萧逸武侠系列在重庆出版社重新推出,除了整理旧作,萧逸说:“回去再写新作品,抛砖引玉。”若仍以江湖作比,他是一生没有退隐的游侠,忍性与耐性都是最高段位的。

“不写武侠,我可能一事无成”

萧逸相信命理之说,“我与武侠,是几世修来的夙缘。” 12岁前的种种经历,仿佛已埋下了此后创作之路的线索。

1936年,萧逸出生于北平。那时候父亲萧之楚已是国民党第26军军长。随后抗日战争爆发,一家人随军南迁,萧之楚身经百战,从军长一直做到总司令。

萧逸从小锦衣玉食,却又命途多舛,疾病不断,“能够活下来真是一个奇迹”。他是早产儿,“我母亲怀我7个月就生了,要不是生在北京协和医院,有当时德国最现代的医疗设备,恐怕就活不成。我在保育箱里过了两个月,直到周岁,头都直不起来。”

五岁住在重庆,“父亲在宜昌当警备司令,替重庆政府看大门,母亲很年轻,一群官太太经常凑在一起打牌,也没时间管我们。家里有一个学屋楼,请了两个家庭老师,一放学我们就被领到学屋楼里,由家庭老师看管。但我们都太顽皮,有一天爬到三层楼的平台上,我姐姐领头在边缘的水泥栏杆上面跑,她说:‘你们谁敢闭着眼睛跑!’我傻傻的真闭眼,一个跟头从三层楼上摔下来,满身是血,不省人事。送到南山医院,我在床上躺了半年,一年都不能走路。竟然又活过来。”

九岁搬到南京,他又一次卧病休学半年。“小学四年级,家对面空地上搭了一个违章建筑,里面住着几户穷困家庭。有个孩子名叫二槐,跟我差不多大,喜欢斗蟋蟀,我每天跟他去抓,于是成了朋友。每天早上十点,他要背一个大箱子到南京冰棒厂,然后到新街口那边沿街叫卖。我为了帮他,整个暑假也跟他一块儿,卖了一夏天冰棒,家里吃晚饭的时候都找不到我。后来大概是中了暑,病得很严重。”

病中的萧逸,读了很多小说,其中就有还珠楼主、郑证因、朱贞木、王度庐的武侠小说。“我从小爱幻想,同情心又特别重,潜意识里就有这种侠义的思想。”但这还不是萧逸最早的武侠启蒙,“我父亲的一个卫士,过去是说山东快书的,我们兄弟一放学回来就围住他,他有全套的说书工具,讲七侠五义给我们听,把我们都听迷了。”

小学五六年级时,萧逸已经显现出自己文艺方面广泛的趣味:“《约翰·克里斯多夫》、《茶花女》、苏联翻译小说,我都看遍了。还有社会言情小说,张恨水、刘云若全部都看过。”他说自己“情感开发得早”,主要得益于传统戏曲,从小家中就常有马连良、尚小云等京剧名伶出入,堂会上京戏、蹦蹦戏、大鼓说书都看得很多。耳濡目染,使他小小年龄就对人情百态有一种敏感。

可是,父亲对他们兄弟的期望,是投身科学。“父亲那代人脑子里一直有个概念:中国科学落后。我们也很有志向做一个科学家。无奈我的性情,对数理化就是不喜欢。”

1949年全家人到台湾,萧逸进了建国中学,白崇禧的公子白先勇与他同班。父亲萧之楚这时已辞官在家,一身伤病,卧床不起。转眼大专联考,萧逸为从父愿,填报了可授理工学士学位的海军军官学校。没想到才念了一年,他父亲就溘然长逝。“父亲病故后,我仔细思考自己的未来。第一是家庭现况早不如前,父亲一病九年,光住院和医药费用,就几乎把所有积蓄花干净,古玩字画不知道卖了多少;第二自己的专长和志趣,实在与所念专业不合,与其勉强毕业当个海军军官,不如回来。”

在大学的第二年,萧逸休学回家,本打算改考文学系,又被阴差阳错分到中原理工大学,学化工。就在从海军军官学校到中原理工大学之间的空档,萧逸写了自己的第一篇武侠小说《铁雁霜翎》。本是“好玩儿一样”的心态,没想到“引起轰动”,突然间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稿约不断,稿酬又极丰厚,少年心气的萧逸一发而不可收。除了出版社签下单行本,最多时有17家报纸同时连载他的小说,“我只写三篇,分发到全球各地,新马、南洋的华文报纸都涵盖在里面。”他还签下台湾三家电视台的剧本编剧工作,事业如日当中。“我从23岁到29岁结婚前的7年时间,家庭主要负担,抚养弟妹,全是我这一支笔。”

几十年后萧逸慨叹:“想来想去,世界上三千六百行,我干哪一行可能都不行,唯有当个武侠小说作家,刚好顺应了我不受任何人管束、也不想管束任何人的天性。”

“早期作品,没有文学价值”

1976年,萧逸举家移居美国。那时候,萧之楚一脉家族大多已在国外定居,萧逸的大哥萧则人南加州大学毕业,在美国当牙科医生,母亲也早被接至美国养老。

“我心想既然写小说,只要有一支笔,在哪里都能写,实际上不是这样。我那时在台湾正红,到了美国,一开始为安家,工作不能立即接续,很快的,所有报纸、媒体的约稿几乎都断了。买了房子以后,马上两手空空,就靠给新加坡的《星洲日报》和香港的《新晚报》做特派通讯记者,每天一个专栏,写了三年专栏。”

巨大的家庭开销,使萧逸平生第一次想到转行。没想到峰回路转,机遇又自己找上了门。

“台湾刚刚开禁,《中国时报》连载金庸的小说《倚天屠龙记》,竞争对手《联合报》连载古龙,形成一种‘论剑’的局面。古龙灯红酒绿,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文思也枯竭了,没办法写,于是他们就想到我,跨海来找。这时我就在《联合报》上写了《西风冷画屏》。没想到这篇小说一上市,在文坛上引起了相当的震撼,被评论者认为是用新文学的笔法诠释了旧的小说。接下来,《中国时报》又连载我写的《饮马流花河》。各报一起哄,拴住我,又是近十年。”

在金庸封笔、古龙创作力衰退、“武林”后继乏人的情况下,身在美国的萧逸于四十不惑年纪“逐渐理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写作方式”。那时候台湾武侠小说界的主流是模仿古龙,讲求“突破”原有的叙事结构、故事形态,萧逸却似乎不以为然,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从《甘十九妹》和《马鸣风萧萧》开始,我便有种觉悟,想将写作路线趋向有关人性的描写,阐释入性中种种的问题。就我个人来说,我并不赞成时下所说的突破,我觉得人性本身就是一个突破,只要作者能够观察深刻、阐释精细、照顾到别人忽略的层面,那你便随时都在突破。”

谈及自己早期那些也相当卖座的作品,萧逸说再看会脸红:“那时只不过满脑子幻想,内容情节丰富,却表现得很幼稚,完全没有头绪。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热闹有余,但是没有什么文学价值。”

相比之下,与他同龄的古龙,似乎要“早慧”得多。

萧逸与古龙一度交好,“初一年级,我们是同学,但不同班,见了面彼此会打招呼,并不算熟。直到我们写作成名,两个人正好在同一家出版社,老板别出心裁想请我们合写一部小说,于是做东请我们吃饭,没想到一碰头,我们俩都惊呼:‘原来你就是古龙!’‘原来你就是萧逸!’很戏剧性(两人用的都是笔名)。一下子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后来为什么没有继续好下去?两个人生活的形态差别太大。他是从小就在外面流浪,十几岁就离开家,江湖闯荡;我呢,始终在家受严格教养,父亲对我们很严,晚上不可能彻夜不归,没有这种例子。我父亲九年病床,天天耳提面命:一定要看重身体,只有失去健康,才知道健康的可贵。我汲取父亲早逝的教训,生活非常自律,一辈子没抽过一根烟,不酗酒,不赌博。古龙习惯夜里写小说,而我从来没有为写稿熬过一夜。”萧逸说:“一个人生活的形态注定了他的寿命。”同样,也注定了他作品的气质。

“女人更像侠客”

有两句话,萧逸常挂在嘴边:“武是尚武的精神,侠是伟大的同情。”他认为离开了悲天悯人的侠士精神,就没有必要写武侠小说了。

“一个侠士,注定是一个悲剧的存在。不幸的时代,侠的产生才有价值,他永远是跟穷苦大众站在一起,不受权势的支配,结局可以想象。一个侠士的死,你可以说像耶稣上十字架一样,就是为了救赎,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侠士最大的悲哀是平凡度过一生,‘绮罗堆里埋神剑,萧鼓声中老客星’,英雄无用武之地。”

中国的“侠”,与日本的“武士道”有根本不同,“武士也讲义,讲效忠,但是只效忠他的主子‘天皇’,没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和人格。中国的侠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做什么事情都本着良知,思考对不对。侠是我们独有的高标的人道。”

“如果有一天没有了武侠小说,那才是我们文化的悲哀。”萧逸曾经这样半开玩笑。他认为:“真正好的武侠小说,所传达的思想都是中国伦理道德中最宝贵的东西,是中华民族立国的精神,比如仁义礼智信。战国讲士大夫,士就像一个车子,儒、侠是它的两个轮子,出儒入侠。”

从中国古典的四大名著里,萧逸都能读出“侠”的精神,包括《红楼梦》:“尤三姐就是一个侠女,而我觉得《红楼梦》里最值得爱的女人也是尤三姐。”

萧逸确实是偏爱女侠的。在所有武侠小说名家里,他应该是在“女人”身上花笔墨最多的之一,熟悉他的读者也往往感觉,他笔下的女人比男人更精彩。金庸、梁羽生、古龙也塑造过很多著名的女性角色,但她们在书中的作用,更多是为了丰富男主角的情感世界,萧逸却会在女人身上倾注“侠情”。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性别上,女人更像侠客”。

“中国第一个有史料记载的侠,就是越女,她的剑技以一当百,出神入化。近代的江湖女侠秋瑾更是我最崇拜的,一个弱女子能够这样舍身革命,被押在绍兴的大堂里,知府让她写下遗言,她竟然写:秋风秋雨愁煞人。为义轻生,视生命如草芥……”

萧逸小说中武功的最高境界是取法自然、天人合一,主人公功力、段位的最后进阶,往往取决于亲近自然时的灵光乍现。他认为“灵性与天趣,更接近侠客的胸怀”,而女人是水做的,生来性灵。“敢爱敢恨,是女人的高标风骨,我爱慕她们的情操,与她们接近,感染她们的灵气,就像写作之余给我充电一样。”

他笑了笑,几分无奈:“我一写小说,跟女主角就谈起恋爱了,魂牵梦萦,心力交瘁。现实中不能越界的情感,都在小说里宣泄出去。”就像他的心水之作《饮马流花河》里,那个最动人的角色“春若水”,永远徘徊在爱情和道德两岸、痛苦而注定得不到解脱,同样也是无奈。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所有爱武侠的人,都为这句话着迷,包括萧逸。无怪乎有人说,武侠是男人的童话。

 

 

 

金庸、梁羽生、古龙也塑造过很多著名的女性角色,但她们在书中的作用,更多是为了丰富男主角的情感世界,萧逸却会在女人身上倾注“侠情”。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性别上,女人更像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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